笔墨中的北国风光——读《富中奇画册》

　　每当欣赏富中奇绘画的时候，我就会自觉不自觉地想起吴冠中的那句名言：笔墨等于零。既然他说出来了，无论以后再如何解释，都不能弥补他对于中国绘画笔墨认识上的缺憾。富中奇的绘画让我们看到了笔墨作为中国绘画最基本的语言在审美上的独立性。笔墨不同于作为绘画工具的笔和墨，他不仅不等于零，而且还具有形式美、意境美和抽象美，以及绘画本体意义上的象征性。一幅精美的绘画作品，是由很多美的因素组成的，笔墨并不是唯一的，但对于中国绘画来说，如果脱离了笔墨的审美因素，那也就失却了美的标准，一切将无从谈起。富中奇的绘画理念让我们不得不旧话重提笔墨这个概念。
　　一
　　富中奇是一位黑土地上的本色画家，他的绘画题材具有浓郁的乡土气息。在他的绘画中，关于白熊题材的绘画占有一个很重的份量。白熊生活在北极圈，人迹罕至的地方。他对于白熊题材的选择，一方面是他地域意识，另一方面是他对绘画格调的追求。在他的画面上，笔墨神秘而深邃，具有原始的朦胧美，空旷辽阔，高古纯粹，描绘出了白熊赖以生存的生态环境。对于原始生态环境的刻画，隐含着一种生态危机感。他塑造的白熊形象神态自若，温存大度，体态丰腴，安详沉稳。他采用体面手段，完全把白熊融入到背景中去，和谐而生动。与古代绘画相比，中国当代绘画经过了新中国文艺方针的政治洗礼之后，它已经超越了审美的基本价值观而升华为对生命和生存的关注了。从白熊那忧郁的眼神里，我们似乎感受到了它们内心的恐慌和彷徨。有一个关于白熊的故事说：一位神枪手射中了一头白熊，但是白熊却倚在一块巨石上，久久不倒。他确定白熊已死，走近看时，才发现巨石下面有两头小熊在洗澡嬉戏。白熊的母爱精神让神枪手放下了猎枪。白熊的家庭观念很强，固守着自己的一片领地，过着幸福的生活。因此，他塑造的白熊或野外觅食，或打斗戏耍，或群体聚会，他们彼此瞻顾，呼朋引伴，揖让有致，无不充满世间温情，仿佛桃花源中人。他喜欢一个人独处，也喜欢站在高处向远处遥望，他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在他同样犹豫的眼神里，我们同样能够感到他内心的孤独和苍凉。他不是一位游戏笔墨的艺术家，他的笔墨带着他对于自然、人生和时代的忧思。
　　他笔下的白熊形象带着鲜明的艺术个性屹立于中国当代绘画艺术的形象殿堂，成为我们这个时代不可被忘却的审美典型。
　　二
　　笔精墨妙，千古不易。
　　富中奇有一部分作品是纯水墨的，并没有描绘某种自然物象。这部分作品和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出现的所谓“实验水墨”是根本不同的。在《异乡的背影》、《北国》(98cm*34cm 2002年)、《无题》(177cm*94cm*2 2004年)等作品中，他把笔墨的魅力发挥到了极致，墨韵、墨趣、墨意、墨性相互交织，融合与渗透，笔墨的律动、结构、对比等等审美因素得到彰显。笔墨在这里既是塑造美的手段，也是美的形象。中国绘画在审美的至高境界上是属于意象的，自然物象此时已经羽化为艺术再造中的形象了，智慧和精神等意识形态的东西渐渐地浮出了纸面。笔墨是中国绘画中一个最活跃、最智慧、最中庸的精灵，它紧密地联系着自然世界和精神世界。富中奇的用墨之妙，关键在于用水，墨无水不化，无水不润，无水不灵，在水墨关系的处理上，他形成了自己相对独立的审美体系。折纸、布墨、施水、勾勒、调整，墨色的自然洇化完全被控制在了他的意念和构思之中，因此他的笔墨被形象化了。
　　纯笔墨绘画题材的创作，是富中奇才情和神思的自由精神空间，他的性情在这里得到了彻底的放怀，体现了他忧郁深处的浪漫主义气质。
　　三
　　鲁迅美术学院中国画系是当代中国绘画传承与教学的重镇，半个多世纪以来的教学实践，逐渐形成了自己独立的一套教学、创作体系。他们注重艺术的创新精神，注重传统笔墨的审美价值以及造型能力。在四年的严格训练中，富中奇不但掌握了绘画的基本技法，更重要的是他确立了自己的艺术审美理念，那就是写实主义风格下的笔墨精神。学院的四年间，富中奇画了大量的速写稿，训练了准确的人物造型能力，再加上他敏锐的观察力和善于独立思考的能力，他笔下的人物形象无不个性鲜明，深深地打下了时代的烙印。他的水墨人体系列，通过冷峻、抒情、抽象等艺术手法，再现了女性人物的柔美、羞涩、含蓄的内在美感，笔墨的情致和人物的形体美融为一体，充分体现了他的东方文化的审美观念。他的艺术思想充斥着复古主义的情结，他向往宁静，喜欢独处，爱好典雅，享受古典趣味，他对于人体的认识同样不是具象的“某一个”，而是阅历了百千个之后的“这一个”，完全属于他造型意识下的艺术形象了。以《猎归图》、《古雅风情》等为代表的，反映少数民族女性生活的绘画，是他社会意识的反映。作为一位人物画家，他不可能离开现实生活而生存，周围的生活时时刻刻打动着他的创作欲望。在这些作品中，人物形象丰满、坚毅、凝重，饱含着生活的沧桑，讴歌了生命的辉煌。他善于通过苍茫宏阔的背景来烘托人物，把人物的活动放置在一段历史区间中，再把人物的生活阅历概括在一个瞬间的画面中，这样的处理让我们感觉到他的绘画富有深邃悠远的审美内涵，反映了浓郁的风土人情，充满了生活化的情调。另有他的仕女系列，如《佳人图》、《消夏图》、《采莲图》等，在人物造型上偏重于凄婉忧郁的浪漫主义风格，形象丰满，神色静雅，带有古典知识女性的沉着与机敏。在塑造人物的时候，他善于运用笔墨的抽象性，把人物带到一个虚幻、朦胧、神秘的意象境界。他的人物绘画在创作理念上完全打破了传统绘画的束缚，走出了人物绘画单纯表现历史故事情结或形象刻画的阴影，彻底地实现了艺术化的意象再造。中国的人物绘画从诞生之初，就开始了一厢情愿地赋予自己种种担当精神，要忠实记录历史，要反映现实，要树碑立传等等，绘画成了人类文明进程中的完美的见证。即使如此，那么画家哪里去了?画家的精神哪里去了?画家追求的心灵归宿在那里?绘画从来不关心这些问题。富中奇是一个没有挂碍的艺术家，他的绘画就是他向这个世界敞开的心扉。他在浪漫真诚的笔墨挥洒中探寻这与中国当代人物绘画的心灵感应，他呼吁绘画再现画家灵魂的时候到了。
　　高士系列是他人物绘画审美的又一个角度，绘画题材不同，表现这种题材的手段也不同，审美语言也不同，但是在这些不同的背后，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笔墨的情绪化。面对不同的审美对象，他的笔墨就会呈现出某种不同的情绪表现。在《秋江垂钓图》、《读书图》、《醉翁图》、《醉仙图》等作品中，他用笔狂放，挥洒自如，他的线条波澜起伏，笔墨天趣自成，整个笔墨形象如同暴风骤雨中飘忽游移的云朵，点点滴滴洇化开去。这种激扬的情绪下藏匿的是他那郁郁寡欢，孤傲高洁的内心独白。高士们的生活是繁华生活的另一种方式，带着深厚的文化意识，他们愤世嫉俗，不委曲求全，他们志趣高远，不同流合污，他们追求自我人格的完善，没有奴颜媚骨。在这些人身上集中体现了觉醒意识和时代的叛逆精神，虽然得不到时代的理解，但是是艺术家们心目中的他们是时代的精英。他通过塑造形象来诉说他对于社会的认识和感悟。
　　四
　　文化是富有个性的，但是随着政治大一统思想的出现，文化的个性逐渐被消磨了。文化变成了一个象征性的符号。文化生态环境的恶化超过了自然生态环境，富中奇是一个非常一脸故土的艺术家，同时展示的又是浪漫主义的乡土气息，他眷恋自己的故乡，对北方的地理环境和文化环境充满了自己独特的审美情感。“我自小离家，所以常常恋家，北方的迷恋或许是来自亲情的召唤，它是一种情结，更是我赖以生存、创造的精神家园。这样的宿命之感也许缘于那种根性的存在。我最初认知自然和我的审美理念的萌发就是从这里开始的，那种近乎荒蛮的旷野神秘而悠远，它的深处涌动着震撼人心的精神力量，宇宙万物众生，天地合一之气象，生命宗教对应融合，人与自然抗争的永恒与壮丽。当我充满激情地来表现这些心灵的感悟时，整体地把握北方精神似乎尤为重要，其他枝节问题自然淡化很多。那洪荒、丘林、莽原的具体描写显得更有主观色彩。我想，一个具有特色的内容与符合这内容的形式的完美结合，是我在艺术创作上永远所关注的和所要探索的课题。”(富中奇《习画断想》)在中国传统绘画和当代绘画中，表现北方地域特征的绘画基本上还是一个空白，并没有什么可以参考的范本。因此，无 论是在表现手法上，还是在艺术理念上，他都是一位先行者和拓荒者。他完全抛弃了传统和模式的束缚，进入了自由王国的艺术境界，他用墨渲染远处的云彩，衬托出旷野的无边无际，他通过留白来表现北方环境的苍凉，通过黄与蓝色来揭示北方特有的神秘气象。对于北方水土风物的描写，他并不像其他的画家一样去直接面对白山黑水、雾凇冰挂，而是把内心世界的关照与精神审美的感悟赋予北方这片纯洁壮丽的艺术之壤。强烈的主观愿望使得他的绘画具有了文化范畴的“个性化和创作性”。在艺术创作的过程中，艺术家们很容易遇到文化和自然区域的问题，不同的区域就会产生风格迥异的作品。江南的灵韵，中原的厚重和北方的野逸神秘在自然与文化的审美价值观上是等同的。富中奇的绘画提醒人们关注这片富有民族特色的土地，让很多人感到模糊的事实，即北方作为一个独特的文化区域和自然区域，走进了人们的视野。他的北方系列绘画作为一个崭新的艺术版本奉献给了新时代的文化史。“作为一个创作者，我并不在意把艺术观念与表现技巧归为哪一类，赋予它怎样的文化色彩。我更感兴趣的是地域乡土本身，和我所表现的内心一种真实确切的感受。这种回归地域乡土的创作特点，能给我反复审视认知体验生活的勇气、情感与审美，能够使我振奋起来并能使我的艺术得到升华。无论是乡土的，传统的，现代艺术作品所表达出来的精神含量是具有自身独特价值的，它能显示多元化的文化气息和广阔的精神空间。”(富中奇《习画断想》)
　　富中奇是一个善于打破模式的艺术家，他的绘画我们不可能用成熟来要求他，豪气恣肆的笔墨境界，扑朔迷离的色彩意识，苍凉旷远的图式语言往往使他的绘画产生一种不稳定的状态，时而细腻得如秋月照水，时而又奔放得信马由缰，好像偏离了风格的主线。我们可以看出他并没有刻意去追求自己的风格，而是注重了对绘画艺术和自然景观的感觉，这才是绘画艺术的真谛。
　　五
　　富中奇是中国当代一位杰出的水墨人物画家，他的绘画并不像其他人物画家一样画了领袖人物、时代英雄和重大历史题材，他的题材都很平凡普通，笔下的人物或者是劳动女性，或者是隐逸高士，或者是古典仕女，从这些人物身上我们看到的则是画家对生活的感悟和内心世界的高洁。他的绘画源自对北方自然的观察与体验，苍茫大地，空旷的原野透视出大自然的神秘，而中国绘画的笔墨同样也是神秘莫测的，他终于在北国风光与笔墨之间找到了精神的皈依，在不断的笔墨挥洒中，他得到了自我意识的张扬，这种张扬给他带来了无限的愉悦。北国风光的文化内涵与笔墨的抽象美凝聚成了他绘画艺术的审美核心，形成了他绘画的语言体系。

二0一二年七月五日
康征撰文于黑龙江省文史研究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