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黑当白——富中奇作品印象二三

　　富中奇出手不凡。
　　说他用西洋画的理念画中国画，或用中国画的理念画西洋画，似乎都不够中肯，也不够清晰。感受强烈的东西，不一定能言传，或许这就是艺术的奥秘。我最初看到中奇君的画，就感到灵魂深处的一种震动，《北国系列》作品中的明与暗、冷与暖、黑与白，色调反差强烈，而画面枯黄，绛红的过渡，又给人一种海洋般深邃的融合感。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北国系列》中凝重的黑色包裹着透明的亮色，天光泻地、晨曦初露的原野，那独创的画境，使我们沉醉于神奇瑰丽的北国风光之美中，想象又仿佛把我带回鸿蒙时代。
　　艺术的想象是超载时空的。如果不是艺术，不是艺术的符号唤醒千年沉睡的心灵，谁还能让我们与远古之外，千秋万代之前交流?《北国系列》之一和之十一中枝干盘虬的古树，正是时间的象征，富中奇似乎在画中做一个漫长的、朦胧而又真实的梦。在他的梦里，勾起我们对人类童稚时代的回忆。那时侯我们的感受真实、纯朴，世界是由一种明白无误的二元对立因素构成的，比如说，明与暗、强与弱、美与丑、善与恶、阴与阳。阴阳为道，道生万物。
　　艺术的成就与观念上的创造密切相关，而不仅在于技法。艺术家对自然、生活感悟深了，又巧于运用技法就无往而不独创。把两个截然相反的对立物全然融汇在一体之中，总不仅是一种技巧，而且是一种哲学把握，因为这是建立在一种深刻的认识之上的。对此最好的例证就是我们所熟悉的两仪太极图。太极图中两仪的融汇与对立，便是建立在原始的二元对立思维之上的。似乎是巧合，黑龙江青年画家富中奇的《北国系列》令人感动是对现今仍然流传在东北地区萨滿教二元对立思维的现代图示。历史让人类的智慧在这里沟通了。《北国系列》之五的水中倒影，之十二，之十中原野上的红狐和野雉，之八雪中的北极熊，以及之三中的一溪清流，并非仅仅是画面构图或色彩搭配等绘画技巧上的需要，而是感情真谛的必然。“乾坤万物，阴阳生道;道之九性，动静刚柔，相克相生;不求平均，但求融通;你中有我，我中存你”。如果说太极图中那寓对立于融通之中的“鱼眼”的深奥处在于“一即通”，那么《北国系列》意境深邃处则在于酷似太极“鱼眼”的“画眼”。它是作品的精到之处，是绘画形式中所有矛盾因素的汇集点。这些矛盾因素在此相互撞击出艺术之“光”，这“光”诱道着人们从这儿开始《北国系列》艺术世界的漫游。一是“鱼眼”，一是“画眼”，“道”、“理”之间，其意可谓近矣!道性深了，一通共通。艺术成为哲学的注脚，哲学成为艺术的解释。我们的文明在太极图中找到它的理念基础，而这个理念基础成了《北国系列》作品的灵感。是巧合，又不是。艺术家的心灵总是涵泳于民族文化精神的核心之中。
　　如果把《北国系列》仅与太极图比较，虽然有些攀附，而且会忽略艺术表现的个性。用什么样的手段或技巧将艺术家的主观深层感受诉诸画面，这是艺术语言创造性表现的重要方面。《北国系列》的作者用“半工半写”和“晕染”的中国画技法融汇以西洋画中色彩效果和构图方式，这无疑是一种创新的尝试。《北国系列》作品既具西洋画的深厚与凝重，又不失中国画的灵秀与精巧。这一创新尤其对于表现具有时间内涵的东北莽原来说，可谓形神兼备。
　　传统理论认为，中国画“留白”的手法是给观众一个再创造的空间，或谓形神虚实之间一种创造性的搭配，从而能更有效地突出主题形象。《北国系列》利用了中国画中“留白”空间与主题形象之间相得宜彰的辩证关系。不过作者并未拘泥于这种传统手法，而是想当然地把“留白”变成了“留黑”。用凝重的黑色、苍茫的灰色或跳动不定的黄、红色铺满整个画面，以使画面中形象更近想象中的真实。这一反其道而用之的表现手法，正是作者对中国画“计白当黑”画理的巧妙运用，并收到了出人意料的理想效果：它不再是飘忽不定的一个任人臆想的空间，而是一个令人猜不透的、神秘诱人的时空连续体。这个空间更加深厚、切实，蕴含着某种永恒的主题。
　　系列之十二画面上是一只红狐奔突在一缕天光照耀下的莽原之上，背景是漆黑的天空。正是这方漆黑如墨的苍穹，使这片原野与孤独显得那么悠远而深邃。苍茫古风，扑面而来。
　　《北国系列》之一和之十一是两幅在主题上极富新意的创作。画面中的枯树、木屋和小船已远不是中国山水画中的客观景物或寓言式的景物了，而具有了文化象征意味。使人产生“天地周兮漫漫，四时替兮悠悠”之慨!
　　这是一种时间维度上的动静关系，而空间上的动静关系则为系列之十一的主题。这幅作品中的灰色基调同样也使人产生出一种苍茫的空间感、悠远的时间感。画面中的枯树与轻盈的几叶小舟构成一种空间上的动静对立关系。在明亮的水泊中以写意笔法草成的几叶小舟似乎随时都会悠然而逝;而与此对立的根植于原始草原上的黑色孤木，却是一个沉重历史的隐喻。画面上的明与暗，小舟与大树，动静，都蕴涵着深刻的民族文化意义。
　　中奇君一定画过许多画，而我只有幸见到十几幅。他生于斯、长于斯的那片深厚的黑土地养育了他的心灵，滋润着他创造的灵感。他从自己脚下的土地聆听出历史与人类悠远的回声。最乡土的也可能是最世界的，最个人内心的也可能是人类千古共通的。在画面之前，语言显得那么苍白无力。我渴望看到中奇君更多的作品，在他的作品中，我体验到我们民族博大深刻的精神。他的画富有哲学意味。

1994年6月4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