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声高兴

我在以往的画题上，多题有“广君高兴”或“抟庐高兴”的字样，或有朋友问是什么意思，君往往回答为“很高的兴致”，——不是应酬，其实内心也是这么想这么追求的，表达了对当下知识界和艺术行为领域沦入过度专业化和技术化，失去了对自然的、广阔的、不断更新的生活和对世界的好奇心，更无可言谈性情及其建立在此基础上的理性分析与创造。对中国传统文学艺术思想长期的漠视，使中国艺术精神渐为低靡，中国画艺术逐渐堕落为一种狭隘的技术考究与追求创新性的探索，失去了人文性。我想，这不仅在中国，乃至审视于世界各民族的文化艺术，没有人文精神的存在，去谈艺术品质的高下，只能说是一种象征性的东西了。因而，这“高兴”二字，反映了我对之更深的忧虑。

王东声在我学习和创作生活中的出现，使我对前之所言的“堕落”发生了挽救性的改变，不管别人如何认为。在我的心中，他是具备着最优秀知识分子在智慧与行为均富足力量的朋友之一，他用自己的画作使人们认识到中国真正文人绘画的创作是没有被当下系统化的教研成果所修正和篡改，这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中国读书人的精神品格在他那里被坚守和承传了下来，而且做到了不卑不亢。

东声的书画篆刻有着纯粹文人化的样式，然而这种样式并非说是没有学院式的设计性元素，但我们可以发现满纸充盈的还是本来就是读书人的自性体现，这种自性使他在不同的时期有着不同版本、不同言论的文集面世，比如《意象油画研究》、《不以为然——关于现当代艺术的批评与品读》、《虚室生白——董其昌心中的画与禅》，乃至近期出版的《本来没有艺术》等等，洋洋洒洒不知几数十万言，行文理路将所谓的审美思想与现代观念，用中国人讲的“文心”予以若隐若现的写意化表达，也使读者随之语境，转化为自家也可自由操使的一种东声式的简贵精神；他似乎又无须援助什么思想，写作了大量关于中国传统书画及其他艺术评论的文章和专著，反映了他的学养功力及“学”与“用”之间无有间隙的本领。

海阔天空的感慨，不若稍加具体地同大家分享一下我对东声的“见”与“识”：

东声是位很纯粹的读书人，又是位教人读书教人书画和篆刻的人。他画的画，是很纯粹的中国人画的画，是保持笔墨感却又不拘泥于古旧传统的一种格式，是合理利用西画因素而又少有西化样式和西洋腔的一种类型。

另外，这年头见到很多追求平淡冲和的画作，说实话，内心总有几分怀疑。但是见着东声的画，我总能强烈地感受到一种真诚的宽和与萧散。仅仅听他说话，就能感受到那种“不激不厉，风规自远”的风神态度。在他那儿，为人与做事，写作与清谈，书法与画画，在风格上都有着高度的一致。除了三分天生气质外，我以为这实在是出于他充实的学养。所谓学养者，“学而养之”之谓也。如果“学”而不“养”，创作难免走向枯竭。养什么呢？孟子自称“养浩然气”，我说东声养的是雅逸气。“雅”是堂堂正正的高格调，“逸”是反溯本心的真性情。

一如其阔大的治学视野，东声画画的涵蕴同样难以说清。

东声油画与国画兼作（他大学时期曾主修油画），但二者有着截然不同的历史传统和形式语言，而要错综其间，找到一条属于自己的创作表达方式，实属不易。自民国以来，很多画家都从不同角度尝试过这种所谓的结合，然而结果似乎并不十分理想。东声的妙处，在于并不刻意融合二者。在国画创作上，他坚定地坚持中国水墨的民族绘画语言，借助书法的功力，将笔墨线条高度提纯，结果是画面极为干净纯粹，然而笔触墨痕的层次却更为呈显出丰富性，甚至某些淡墨处如果不借助托裱都难以显现。从技术上说，这已经达到了一个惟微惟妙的高难度。很多人看到东声展厅中的画，很容易被这种清逸冷寂的气息打动，但又难以捉摸这种风格的由来。貌似与青藤、八大或担当等传统绘画有着某种渊源，但显然传统的大写意水墨传统又很难解释东声画面中当代都市人那种孤独、追索以及沉思的知识人的生存状态，——古老的水墨形式语言与当代的精神内蕴之间隐现出了一道裂痕，——东声是如此不着痕迹地将西方现代绘画的形上之思填补其中。说“填补”可能并不准确，更精确的表达应当是“化”。面对佛法西来，慧远提出的方法是“化而入神”。所以，能“化”是大智慧，“化”到极致了，能打通生死天人，古今中外岂在话下？东声的画，也是东声的“化”。到这一步了，画画便不再是画画，而是修行。

文人本来爱讲修行。东声在《本来没有艺术》一书中，有一则“关于我的时间的计算”，曾计较到有25.8年自控的时间，很可爱的反问自己“就不做一点事吗”，——真个读书人，自信！

近来，东声兄创作力十分旺盛，将要举办一个画展，我这里随笔录下些对他平日里的所感所思，不知东声以为然否？东声高兴否？

                      2014 年12月14日广君于京华云奕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