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望天空的艺术家

时间:2018年12月12日 作者:徐水平 点击: 加入收藏 】【 字体:

如果人生纯属辛劳,人就会

仰天而问:难道我

所求太多以至无法生存?是的。只要良善

和纯真尚与人心相伴,他就会欣喜地拿神性

来度测自己。神莫测而不可知?

神湛若青天?

我宁愿相信后者。这是人的尺规。

人充满劳绩,但还

诗意的安居于这块大地之上。我真想证明,

就连璀璨的星空也不比人纯洁,

人被称作神明的形象。

大地之上可有尺规?

绝无。

——(德国)荷尔德林《人,诗意的栖居》


在中国艺术的历史上,可能从来没有当代艺术如此亢奋的创新冲动,纪连彬就是当代艺术家中突出的一位画家,他的人物画不仅个人风格鲜明,让观者过目不忘,而且探索出了一种新图式——圣像式祥云人物。

纪连彬也是一位风格多样的画家,反应了他在艺术语言上的多向探索。纪连彬的人物画大体上可以分为有“域外印象”、“祥云系列”、“雪域高原”和“梦海系列”。圣像式祥云人物图式指的就是纪连彬的“祥云系列”,也是他在语言探索中属意颇多的领域。起初,很多行内人并不认同“祥云系列”,更喜欢小清新的“域外印象”。原因很简单,“祥云系列”圣像式的构图、浓烈的色彩,逸出了人们的审美范围。不过,对于一个新的艺术语言,或者一种新的绘画图式,现代人已经不再轻易妄自置喙,因为历史的经验表明,单凭个人立场和纯粹经验的臆断,往往不是历史的观照。法国的印象派与官方沙龙之争、惠斯勒与拉斯金的官司,就是不太久远的例子。艺术本来就是个人行为,艺术家有以自己的方式表达世界的权力,或许这就是现代艺术与传统艺术的根本分野。事实上,印象派成为西方艺术的经典,再后来,谁能说“祥云系列”不是中国当代艺术的“诸子百家”之一呢?

原因很简单,“祥云系列”不仅仅是图式创新,其内涵也是很丰富的。一个仰望天空的画家,有一个观照宇宙的情怀,悲悯人生的肝肠。

不凡的藏族题材

2009年11月中国美术馆举办了“灵感高原——中国美术作品展览”,这是新中国成立60周年,西藏民主改革50周年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藏族题材的美术展览,梳理和汇集了六十多年以来,藏族题材的各个时期的经典美术作品,囊括了油画、中国画、版画、雕塑、连环画、水粉、水彩等绘画形式。

从展览的作品看,可以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1949年以前的民国时期,属于艺术记录阶段,画家没有预设主题,只是记录民族风情,把看到的藏区风采作为创作的内容。如孙宗慰的《蒙藏生活图之歌舞》(1941,中国画)、《蒙藏生活图之集市》(1941,中国画)、吴作人的《甘孜雪山》(1944,油画)、《雅砻江上的牛皮筏》(1944年,水彩),吴作人的《藏女负水》(1946,油画),叶浅予的《甘南速写》(1944)、韩乐然的《拉卜楞寺前歌舞》(1945,油画);第二个阶段是1949年至上世纪80年代,以主题为先,语言开拓的阶段。藏族民主改革、民族团结的时事主题鲜明 。如牛文、李少言的《当和平解放西藏的喜讯传到康藏高原的时候》(版画,1952年),石鲁的《古长城下》(中国画,1954年),黄胄的《帐篷小学》(中国画,1954年),董希文的《春到西藏》(油画,1955年),刘勃舒的《牦牛运输队》(中国画,1957年),于月川《翻身奴隶的儿女》(中国画,1962年),朱理存、杨肖丽的《叔叔喝水》(1973年),丹增、光绍天的《鱼水情深》(中国画,1974)

第三个阶段,主题深化为对神性、自然和人性的观照,艺术语言进行了多方面的深度探索。如陈丹青的《西藏组画》(油画,1980年)、李伯安《走出巴颜喀拉》(中国画,1988-1998年)、方增先的《母亲》(中国画,1989年)、刘大为的《雪线》(中国画,2004年) 、徐匡《天鹅又回来了》等。这一阶段的藏族题材绘画,没有预设的主题,正如版画家徐匡所言:“作品的主题,不必特别指出”。艺术家们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在了对神、人和自然的关系的体验上,放在了个性化语言的突破上。这时,题材只是作为语言的媒介而存在。

在这次藏族题材的展览中,纪连彬的《云中》(中国画,2009年)参加了展览。一个藏族妇女占据画面的中央,白云缠绕,蓝天映衬,显然,神、人与自然的关系的思考是纪连彬要表达的主题,藏民族的基本元素尽在其中,只是纪连彬将这些元素放大,让观者想起了西方基督教教堂的圣像画。

从《云中》中可以看出,纪连彬是比较典型的第三代藏族题材画家。在纪连彬的面前,已经有了一幅幅优秀的藏族主题杰作诞生,形成一座座的雪山,挡住了纪连彬的去路。因而,只有一条路——开辟九死一生的“驼峰航线”,这就是他探索的圣像式图式,也就是他的“祥云系列”。《云中》是纪连彬“祥云系列”的代表作品之一,在这幅作品里,艺术家的主要用心放在了语言的探索上。至于主题,与其说没有主题,不如说是关乎神性和人性的形而上学主题。

新中国的艺术家们偏爱黄土高原、江南水乡、戈壁大漠、塞外草原、民族风情,是艺术审美标新立异的特性使然。而对西藏题材,艺术家们更是情有独钟。藏族主题特有的魔力和灵感的元动力,蕴藏在藏族地区独特的异域风情、虔诚的宗教信仰之中,可以升华艺术主题,生发各种不同的艺术语言,对新中国人物画的推进功莫大焉。

前往藏族地区写生,并以藏民题材创作的艺术家确实很多。早在抗战时期,就有画家前往藏族地区写生。西藏和平解放以后,当地政府也组织了很多内地画家前往西藏写生创作。老前辈走过的艺术之路,我们可以称之为传统,但是我们必须在前辈走过的路上继续前行,艺术才有生机。如果重蹈前人故辙,艺术是没有生命力的。这是艺术的特性使然,也是中国人的传统思维方式。《大学》中有这样的一段话:“汤之《盘铭》曰:‘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康诰》曰:‘作新民。’《诗》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是故君子无所不用其极。”因此,追求至美是优秀艺术家的天性。

从?年起,纪连彬多次去西藏写生,这里的天,这里的地,这里的人,让纪连彬流连忘返。他看到的不仅仅是湛蓝的天空和洁白的云彩,西藏黄教神秘的仪式,唐卡,藏民通往精神家园的叩伏,当他仰望天空时,似乎看到了人类灵魂回归家园的欢愉和惬意。此时的纪连彬,眼前出现了上古鼎彝盘曲的云雷纹,传说中盛世的五色祥云。纪连彬此时此刻得到了灵感:何不将可以入画的云的角色放大,与人物一起,成为绘画的主体?这是一个新颖的想法,一个不凡的西藏题材。首先,纪连彬跳出了几十年来,中国现代美术对西藏题材的认知,回归以中国诗学的赋比兴为思维方式的文化机制,来表达人与神的交流,导引观者对人类精神家园的终极思考。

图像的力量

“昔者庖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视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易八卦,以垂宪象。”这是汉代许慎《说文解字•序》中的开篇,阐述汉字的缘起。中国古代的圣贤仰观俯察,其目的是寻找自然的法则,并以卦象和文字的形式记录下来,以遗后人。后世希圣,代代不乏仰观俯察者,这是中国文化的精神,中华民族的脊梁。

书画同源,中国绘画何尝不是如此呢?唐代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叙画之源流》中引颜延之的话说:“图载之意有三:一曰图理,卦象是也;二曰图识,字学是也;三曰图形,绘画是也。”张彦远认为,绘画与卦象和文字有异曲同工之妙,是可以“成教化,助人伦,穷神变,测幽微”的。佛教称佛教绘画为“象教”,我们现代人叫做图像的力量。

细品纪连彬的“祥云系列”,人物列于五彩云霞之中,人在升腾,云在飘逸;题材是藏族题材,人物是藏民,唐卡的色彩,西藏洁净的蓝天白云,其寓意很明确:精神的升华、生命的庄严、灵魂的净化。

中国艺术善于运用形象来表达观念,按照中国文化的观念,形象表达文化观念有一种成熟的机制,这就是赋比兴。《诗经•关雎》一诗,以鸠鸟来比兴男女爱慕相守;屈原《离骚》用香草美人来比喻忠臣贤士;东晋陶渊明《饮酒》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句,以菊花寄托箪食瓢饮的清高气节;唐代诗人韦应物《滁州西涧》诗以“野渡无人舟自横”来比况自己满腹经纶而无人提携;唐伯虎用“秋风纨扇”来抒发美人迟暮、英雄落魄的感伤。试想一下,以《富贵》、《忠贞》为命题的艺术作品,如果没有赋比兴的文化机制,这些抽象的观念是很难用形象来表达的。中国画家画出生动可喜的牡丹花,就是富贵的意象,苍劲的松柏就是“岁寒而后凋”的忠贞意象。中国画家甚至可以画出声音,老舍曾经给齐白石出了一个画题:“十里蛙声出山泉”,齐白石画的是蝌蚪从山泉中游出,观者看见灵动的小蝌蚪,自然会联想到辛弃疾《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的词句。

假如一个画家要在他的作品中表达神性这样的观念,也都是用形象。在这一方面,中西方使用的形象有所不同,西方艺术中运用的是光,寓意神无上的智慧。比如基督教绘画中耶稣和圣徒头上的光环,贝尔尼尼的雕塑《圣德蕾莎的痴迷》的顶光,佛像中的光环等。中国人用五色祥云象征神赐的祥瑞,故中国艺术中经常使用云的形象,比如中国青铜器上经常出现云纹,中国的山水画中也经常出现云,以此来表现阴阳调和的意向。老子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自然是中国人心目中最高的神。唐代诗人杜牧的《云》诗:“东西那有碍,出处岂虚心。晓入洞庭阔,暮归巫峡深。渡江随鸟影,拥树隔猿吟。莫隐高唐去,枯苗待作霖。”云千形万态却虚无缥缈,变化万方而无心无意,高高在上可沛然作雨,这正是云的神性。中国东晋著名的隐士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陶公正是以闲云自况,分有云的神性。

纪连彬的五色祥云兼有神性和吉祥的双重意象,在藏传佛教的宗教气氛里,白云是神的昭示,是洁净的、吉祥的象征。纪连彬将洁白的云观念化为五彩的祥云,一是出于艺术语言的需要,二是汉文化中五行转化为五色的色彩观。

色彩的宇宙

纪连彬的用色十分讲究,他用明快的黄色、藏蓝色、白色和红色——藏族地区特有色彩。纪连彬借用了藏族人民的民族色彩,观念确实汉民族代表五行的五色观。我们知道,中国绘画的色彩是观念色,西方绘画的色彩是固有色叠加环境色。中国绘画的色彩是画家所在的文化共识的内在色彩,而西方绘画的色彩是物象的外在色彩,只有在印象派以后的绘画中,画家才大量使用个人的(非共识的)主观色彩。这是两大文化体系绘画色彩观的基本分野。

我们的先民具有自足的宇宙观念,即阴阳和五行的观念。一阴一阳之谓道,宇宙的繁复驳杂,无外乎阴和阳。《尚书•洪范》中提出了水、火、木、金、土“五行”及其作用,用宋代王安石的话说:“天所以命万物者也。”宇宙万物勃发,只不过水、火、木、金、土五种元素(当然是形而上意义上的元素)。对应于五行的是五色、五味、五脏、五德、五个方位等,因此五色青、黄、赤、白、黑是自足五行宇宙的色彩表达方式。中国人看见的五色不仅仅是颜色,还有更多的意义包含其中,这时的五色是一种文化符号,代表了宇宙的圆满和浃恰。比如《书•益稷》:“以五采彰施于五色,作服,汝明。” 孙星衍疏:“五色,东方谓之青,南方谓之赤,西方谓之白,北方谓之黑,天谓之玄,地谓之黄,玄出於黑,故六者有黄无玄为五也。”对应于人事,五色象征五福,一曰寿、二曰富、三曰康宁、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终命,表达的是人生的幸福和圆满。可见,汉民族艺术以五行的色彩观念作为色彩语言,汉藏两个民族的色彩观念在这里殊途同归。

物象的升华

纪连彬的创作之路是典型的当代中国一线画家走过的路,毕业于美术学院,受过严格的造型训练。早在十几年之前,范曾先生看到纪连彬的人物画作品后评价说,这位画家画得好。一位业内自视甚高,极少称许同行的先生,对纪连彬有这样的定位,是对纪连彬绘画素养和艺术天赋的肯定和期许。然而,纪连彬也是一位后脑勺上长有反骨的画家,学生时代的纪连彬就经常冒出一些不合学院规范的想法,经常画一些老师不喜欢的作品,这让年轻的纪连彬很苦恼。时任纪连彬任课老师的许勇先生慧眼识珠,称赞纪连彬敢于创新的艺术精神,鼓励他继续探索,使得纪连彬对自己的艺术观念有了一些自信,坚定了走自己艺术道路的决心。在长期孤独的艺术探索中,反叛转化为艺术的自省和升华。1949年以后,尤其是1985年以后的中国,是全世界范围内拥有最多艺术人才的国家。新的时代,新的艺术观念,催生了很多优秀的艺术家。然而,中国画却“有高原没有高峰”,时代呼唤仰望星空的艺术家。究其原因,是艺术家自身创造力的缺乏,还是艺术土壤的贫瘠,这是各方有待商榷的课题。在艺术的丛林里,有人迷失了方向,消失在纷纭的艺术观念之中。但总是有人走出来的,纪连彬就是走出来的艺术家之一,这得益于他的某种不甘平庸的性格,得益于他不随波逐流的艺术叛逆和东北人的倔强。可以说,从驾轻就熟的物象描写到形上的观念表达,这是思维方式上的一个巨大的跨越,其风险是两头不靠,跌入深渊。艺术家的人生没有几个十年,敢拿自己十年的生命作为赌注,押在师友们并不认同的艺术样式——“祥云系列”上,没有一种坚定信念是做不到的。

灵魂的家园


有一位评论家说,纪连彬的“祥云系列”是有想法的。意思是说,纪连彬不仅仅在创造一个新的图式,更重要的是,图式的背后试图营造一个灵魂的家园。

提出了人类灵魂家园建构的命题。在人类追寻灵魂的安顿之所的时候,宗教提供了一个彼岸的、来世的家园,而艺术提供了一个此岸的、现世的家园。蔡元培先生曾经提出以艺术代替宗教,意在以一个现世的精神家园代替来世的欢愉天堂。纪连彬的“祥云系列”,不是现世世界的摹拟,也不是宗教教义的图释,画家试图将宗教和艺术的家园合二为一,构建一个此岸与彼岸的桥梁,人与神的通衢,灵魂与肉体的走廊,宗教与艺术的航线。在圣像式的构图中,高高在上的不是神,而是平凡的藏民。因为这样的构成,观者也无法将他们视作普通的藏民,而是具有洁净灵魂的人物,圣徒式的人物。人物头上的五彩祥云,那是神赐的祥瑞,是人类精神的欢愉。在这里,人与神的世界得以沟通,人的精神和神的意志得以统一。在这种人与神的通感中,写实的艺术得到了升华,升华为宗教的冥想,升华为人生的自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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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徐水平 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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