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燕京读书会的书法讲座

时间:2018年12月12日 作者:徐水平 点击: 加入收藏 】【 字体:


书法现在有点乱,大家看到的乱象,有很多人写传统的,写得很漂亮,很标准。还有一些人写得很狂野,而且都是中国书法界的一些大佬、当道者。怎么来看这个问题?他们影响力是很大的,书协主席、副主席都是,他们的书法可能让思想保守的人接受不了。怎么看这个问题,怎么解决这个问题,我们一步一步来说。

首先我们说书法的标准,我们怎样评论书法的标准?我们现在只要用毛笔写字就是书法,基本上也是对的,传统的汉字书写。书写不管是功能性的书写,例如文书,碑刻也是功能性的。还有一种纯艺术性的,我们现在可能更多。创作一个艺术就是创作一个作品,过去也有,但是我想说的书法的功能性和审美性是不区分的。做一个很实用的东西也一定要做得很漂亮。过去的东西我们在博物馆里看看,都是这样。这就说明中国人不爱把它分开,不是说功能就是功能,审美就是审美。我们日常生活就是一个东西,就是过日子,这里边既有功能也有审美。把日子过得像诗一样就是审美,把日子过得很利索就是功能。

中国人就是这样,所有的东西都是过日子,把日子过好。书法也是一样,不管是功能性的书写还是创作书写,都是一样。我对书法的理解就是有节制的舒泄(舒有从容、缓慢的意思,这样的情绪抒发,既不伤害自己,也不伤害别人)。书写和舒泄意思是类似的,

书有舒发的意思,在中国汉字里有一个观点,有一定的道理,但不能作为一个规律,就是音同意亦同,这是有问题的,但很多字确实这样,当音相同时,意思也类似。书写的写就有泄的意思。汉字的书写应该都写毛笔字,它的力道应该是在一定的控制中,不让它乱跑。但它一定是在流动,这种流动就是一种很舒缓的抒泄,是情绪的舒泄,这种舒泻和歌曲的舒泄又不一样,歌曲更奔放些。书法有这些特点,所以有很多老干部喜欢写字,对身体有好处,人的情绪需要发泄。但是不能没有节制发泄过头。所以汉字我的理解有两个特点,一个是节制,如法度等。另外一个就是抒泄,有一种情感的自我抒发在里头。

涉及到抒发,就涉及到我们今天的一个主题,就是品评。作品示例(柳公权的书法)。在品评里,在中国书法和绘画都有一个很成熟的体系,书法分三类九等,具体如何品评,就像品酒师一样,不是一般人能品评,只有大家(大方之家)才能品评,就是我们说的文化精英。品评首先和审美有关系,在美学里叫审美、判断。什么叫判断,就是说没法量化,比如黑和白,到什么程度是黑什么程度是白,没法量化,是根据人的情况来定,这就有一个个人的判断。黑到一定的程度就可以说这是黑,白到一定的程度就可以说这是白。在没法量化的时候需要作一个分类的判断,黑还是白,这时就需要一种模糊的分类。审美还有一个很大的特点,审美一定是让人愉悦的。细分的话可以分成崇高和优美,这是审美的两种类型。崇高的概念是宏大敬畏,比如我们对神,肯定是一种敬畏,我们看到维纳斯,不会有任何非分之想,虽然它很美,这就是一种崇高而不是优美。不过我们在看到她的时候也有一种优美,像雕刻的曲线等。两者都有,经常是两者同时存在的。

说美的特点就是愉悦,会产生歧义,每个人都说自己的妈妈美,该怎么办呢?有一种情况就是多数人说美,慢慢形成一种共识,这个东西大家都认为是美。现在对于美的东西,基本上是有共识的。对于书法来说,也是一种共识,什么样的书法是好的,什么样的不好,这个界限很模糊,但还是有的。一个东西大家看着都很好,这就变成一种文化的共识。唐代柳公权的字,大家觉得很好,到宋代大家觉得还是很好,现在我们觉得还是很好,虽然我不写,我也觉得它很好,这就是一种文化共识。从纵向和横向它都被文化选择了,它是好的,是上流的,这个标准基本就出来了。

文化共识的形成,我引用了(现代)哲学中的一个词“我者”和 “他者”。我大概解释下,就是你属于我,就如同妈妈跟孩子,在孩子眼里,妈妈和我是不分的,是一体的,是一个东西,都是我,是一体的,这就是我者,长大了我们学会了区分,把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和我分开了,但对我好的,他会划归到我这个圈子里,这就是我者。在审美中也是,让我愉悦的,我称为我者,我只说个体,不说文化共识。他者,是对我不好的,对我生疏的,或是我不认识的,或是让我敬畏,恐惧的,就是他者,他者就陌生敬畏等感觉,就是让我不舒服的,不属于我内心里能存放的东西。审美里也有这两种情况,《诗经》里“知我者谓我心忧”(《诗经•王风•黍离》),这就是和我同心同道的,可以一起聊得很舒服。“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同上),不知我者实际上就是他者,这样就说得很清楚了。

在书法里,让你感到不舒服的,就不好,你就认为不美。有喝完酒写的吼书或丑书,让你感到不舒服,你也认为它不美,再参照书法的品评标准,它也在这之外,在传统文化之外,最多成为现代艺术的一种形式。审美有种情况很复杂,比如有个有钱人买了字画,他一定很喜欢,为啥呢,因为每张字画都需要很多钱,摸着也会很兴奋,那也是一种愉悦啊?举例《邹忌讽齐王纳谏》,邹忌告诉齐威王要振作,估计很多人也说过,没什么用,他就想了个办法,有一次在家里照镜子,他就问妻子自己美不美,他妻子说很美,他又说我与徐公谁美,他的妻子说你更美,他又问他的妾,妾说你美。来了客人,他又问客人,客人说你比徐公美。这样是否就形成了文化共识呢?他就是美的。有一次徐公正好来他们家了,他看到徐公,发现自己比徐公逊色多了,然后又照镜子看看,也确实不如徐公美。这就产生一个问题为何我没有徐公美,他们都说我比徐公美呢?他想了想认为,他妻子是他的爱人,就像孩子对妈妈,肯定认为他美,这是发自内心的。为何会出现这种情况?一个东西是否美,我们不清楚,可我们可以比较,经过比较判断我们会知道哪个更美。那这种误差是何种情况下产生的呢?这就是情感,就如同我们说的一个人被猪油蒙了心,情感会压倒理性判断,就会出错。我举邹忌的例子,也是一个类型,在审美中产生误差的一些情况。他的妾说他美,是出于畏惧,就是我刚说的敬畏,当产生敬畏的时候,就不得不说,也会产生一种错误的结论,其实妾也没有说假话,也很真诚,她出于恐惧很自然的就如此说了。这就是敬畏产生的错误判断。还有当涉及到利益的时候,审美判断也会发生错误。最典型的就是收藏家,有钱没文化,对书画没有一种训练,他自己是完全没有判断能力的,但他们有一种能力比我们强,他知道买了这个东西能赚多少,但从审美的角度,他是没有这个能力的,这就是在审美里产生误差的另一种情况,就是利益。学哲学的比较好理解,典型的是康德的三大批判,其中有判断力批判,在判断力批判里,他就是要剔除情感和利益。这在中国人看来是不可能,中国人把什么东西都搅在一起。包饺子、炒菜,各种味道混在一起调和。西方人不一样,西方的哲学、科学,就像剔骨头,一定要剔干净,不能沾着肉。所以康德的三大批判,第一个是纯粹理性批判,他要剔除所有影响你进行理性思维的东西,比如你的情感、现实经验等全部剔除。例如,几何就是一种纯粹理性,它是在希腊哲学里产生的。我们说纯粹理性不是太好理解,我们就说几何,一个三角形,不可量,不可触摸,和我们的经验完全脱节的纯粹理性,这就是几何,纯粹理性。还有1、2、3、4,我们中国人从来不说1、2、3、4,说的时候里面一定带个东西,1个苹果、2个苹果、3个苹果等,1个人、2个人,它是这样的。西方人不是,他把苹果和人全部去掉,就剩下纯粹的数字,这就是纯粹理性。所以中国没有数学,只有算术。数学产生在西方哲学中。

审美是多数人觉得好,形成一个文化共识,到下一代人,还觉得这个东西好,就会作为一个典籍,作为一个文化传承下来。中国人就是很简单,过日子,总结出这个东西一代一代往下传,就是这样。在中国写书法的肯定比画画的要多,因为书法对中国人来说是先天的,就像本能一样,这是文化的本能,是会遗传的,我一直这么认为,很多东西,我们一学就会,但是西方人,学很长时间也学不好。因为书法每一代都这么写,书法有是每一代的文化精英所从事的事情,跟绘画就拉开了距离。大家了解下古代写书法的都是什么人和画画的都是什么人,就知道了。从书法和绘画本身来讲,我们不用考察一个一个的个案就知道。汉字是怎么来的,汉字本身我们叫象形文字,慢慢的大部分演变成形声字,如果说象形字还不是太准确,叫形声字更准确些。汉字本身具有一种象,这个像有形象的意思,同时也有形而上的意思。一句话,汉字既有形而上的成分,也有形而下的成分。介于像与不像之间。这样更好说清楚。汉字刚开始是很形象的东西,后来慢慢抽象,到我们现在的程度,介于像与不像之间。这样理解汉字的话,我们就发现汉字有形而上的特点,形而上就是高,我们说一个人很高是啥意思?高是离我们的现实生活保持一种距离,我们说一个人俗是啥意思,就是完全是过日子,彻底的过日子。汉字不是纯粹的过日子,是文化精英掌握的改造的汉字,具有一种形而上的特点。而绘画呢,绘画就是形象,中国的绘画和西方的绘画不一样,有啥不一样的,有点象汉字。西方叫风景画,风景画就是照着这个风景,我喜欢把它画下来,画的自然风景基本上是一样的,在西方这种艺术观念叫模仿,在西方很重要的探讨艺术的一种观念叫模仿论。中国没有模仿,中国的画叫写实,这个实跟那个实不一样的。这个实就是本质,比如画人物,要把人的骨画出来,深入到人的里边去画,不是把人的轮廓画出来,中国画一定要深入一个对象的本质去认识它,然后再画。跟风景画不一样,我们就拿山水画来说,山水画为什么不是风景画,因为山水画首先要理解山的结构,把山的结构画出来,然后在上面画几棵树就可以了。有些人到山上去写生,想画石头,结果南方的山,满山都是树,一点石头看不见,不知道怎么下手,很多人刚开始画都是这样,我刚开始也是这样,就是到处找,找石头找不着。后来才明白,看着一座山,不要去管树,就理解这座山的结构,树虽然盖住了山,时间长以后能看着树了解山的结构是怎么样,把结构画出来,然后再画树。就像一个高明的人,他画画多了,人体结构很清楚。

同样的东西,中国汉字和中国绘画又不一样,我们明显地感觉到,抽象的程度汉字和书法更高,那么我们说书法比绘画更高明,这是我们从汉字和绘画的本身来说,再从写字和画画的人上来看也是这样。所以写字的人全是大家,汉代的李斯,没有一个人不认同他的书法,其它的方面我们都不管,只说他的书法。基本上每个朝代写字写得好的人,一定是这个时代的文化精英,不一定是最大的官。绘画就不一样,过去把画画的人叫做画匠,他就是一个工匠,跟木匠铁匠是一样,是一回事的。有时候一个工匠做好了,能做到一个工部尚书,唐代的阎立本,就做到了工部尚书,这是比较好的一个工匠。一般的工匠就是宫廷画家,这已经很了不起了,一般的在民间,只能作为一个工匠给别人画点小画,挣点小钱,日子过得很苦。现在概念是不一样的,现在画家很牛,因为他卖了很多钱,就很牛了,实际上不是文化精英,我们现在书法也不是文化精英,现在这个时代跟传统文化有点脱节,需要我们去理解。不要以看到一个画画的人,就认为他有文化。所以书法很难,我跟大学生讲课的时候都不敢说,怕吓住他们。我们看到写字的人很多,写得不错的人也很多,但是千万不要认为自己写得很好,书法的标准是由历代的文化精英定下来的,标准极高。我们越写会觉得越不好写。这是我们拿古人做标准,拿近代人做标准可能会沾沾自喜。王羲之说过玄妙之极(王羲之《书论》:“夫书者,玄妙之伎也,若非通人志士,学无及之。”),“玄”就是判断的标准很含糊,说不清楚,妙就是好,好就是审美,那么好但是我不知道怎么说它,就叫玄妙,这个伎通技。不是很通透的高人学书法,只能学个一般,学个样子。

书法的标准没法说清楚,还要说怎么办呢?中国人有一套办法,说不清楚的东西怎么办,有一套名词,有的人叫比喻。直接说说不清楚,用比喻的办法。比如画一个月亮,直接画老是外边有个边不舒服,画云,把月亮留出来,这是一种叙述方法。直接画一个杯子,叫叙述,用别的东西来比喻它,叫烘云托月,这两种都是语言中的叙述办法。我们有一个办法,就是把书法当作人,在中国绘画和书法经常用人来作比方,有的用大家闺秀形容一个人的字,说一个人的字叫小媳妇,历史上都有这种评述。说到人的时候就好办了,中国人最习惯这种思维方式。比如说司马炎,司马炎有个傻儿子,他给他的傻儿子找了个媳妇,实际上是定了一个标准,美而长大,贤而多子。是不是很好,一个女人长得漂亮,骨骼长大,贤就是人又好又有才能,多子,找个女孩还没结婚怎么知道她多子,有办法,就是她们家族多子,会遗传,就一定多子,基本上概率很高。我举这个例子是为了引出一个人,这个人叫卫夫人,应该是王羲之的直接老师,而卫夫人有一个祖先叫卫瓘,卫瓘就是司马炎看上的那个家族,那个家族的女孩就是美而长大,贤而多子。结果几个大臣在那里搅和,最后找了贾南风,据说这个贾南风身材矮小,面目黑青,奇丑无比,不能生儿子,还很坏,把宫里搅得一塌糊涂,没过多长时间晋朝就出事了。

书法有家学的卫家,书法好,人还好。书法还是很养人的。卫家还有个卫玠,是个非常有名的美男子,他的车(过去的车都是敞篷的)走在街上会把交通堵塞,我估计有很多女的都来占便宜,美到这个程度,我说的都是卫家。

中国的比喻,米芾把比喻叫“比况”(米芾《海岳名言》:“历观前贤论书,征引迂远,比况奇巧,如‘龙跳天门,虎卧凤阙’”)。比喻这种思维方式是很形象,但不是太准确,我们经常会说你这个比喻不恰当。稍微的不注意,比喻就出问题,比喻作为一种艺术语言是可以的,作为科学语言是不行的,不能那么说。古代的艺术评论家经常说的“高山堕石”、“屋漏痕”,是什么意思?我们不明白,米芾也不明白,征引牵远,比况奇巧。比如说“龙跳天门”、“虎落阜阳”,是什么意思他也不知道,这个东西过了几百年,米芾也听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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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徐水平 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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