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蔡大礼 | 汲古求新,行已之道之一

时间:2021年02月10日 作者:蔡大礼、任杰 点击: 加入收藏 】【 字体:


当代中青年艺术家系列学术访谈

对话人:蔡大礼、任杰


任杰:蔡老师,您最近在忙些什么事情?


蔡大礼:除了创作和院里的工作外,一件事情是编书,另一件事情是在筹备一个个人展览,原来商定的时间由于各种原因被不断地推迟,现在必须倒计时来完成了。最近一段自己的创作状态在恢复,也逐步适应了这种专业化的创作环境,如今应该是解决相关技术问题的最佳时段,无论是书法还是篆刻,都需要理清思路、明确方向,也想通过展览听听朋友们的意见。


任杰:您感觉自己的作品和两年之前相比有哪些变化?


蔡大礼:主要是观念上、技术上开始成熟。两三年之前,还有一些想东碰碰西碰碰的想法。就现在而言,想法基本已经明确了。过去长期的半专业状态,造成最大的短板就是作业量不够,作业量达不到预期,就使本来可以实现的一些想法,实现起来变得不太容易,总有力不从心的地方,这是挺遗憾的。进入专业领域之后,我首先将手下的东西抓紧,把作业量提上去,把过去解决不好的问题尽快解决,这是以前一直无法做到的。因为过去的条件下工作毕竟是第一位的,必须在完成好工作的前提下,这对创作,终归是一个牵扯。


任杰:所以对于一个职业的书法篆刻家而言,你必须要有大量的时间精力投入在上面。


蔡大礼:是的,需要有很大的作业量和训练量;况且掌握法度与规则,也正是“书法”的立身之基,也是成为“书法家”的技术门槛和技术标准。

过去,书法界讨论过有关“标准”问题,但没有深入和持续下去;一方面,有人说艺术哪有标准?误解了这个“标准”的含义,其实这个标准是技术、技巧层面的;另一方面,也会有人不希望这种技术标准或叫评价标准的讨论真正展开,一旦“标准”成为常识,书法家的门槛就清楚了,就会有损某些人的既得利益,因此这个讨论也是不被支持的。于是乎这个东西差不多就好,内行不讲,外行更不懂得。

然而书法史不打诳语,古人非同寻常的作业量让我们看到技术技巧的重要性,才发现掌握“书法之法”的各种法度规则,与日常技术技巧大量训练有着十分重要的量变、质变关系,“技近乎道”,书法就是这样一门实践性超强的艺术。像赵孟頫这样的书画家,可以做到日书万字,技术技巧方面炉火纯青,没有什么可挑剔的,他的艺术表达才能畅达无碍,这是一个前提。比如“敦煌写经”,拿出隋唐写经这段作一个对比:可见在楷书极为发达、成熟的唐代,写经却可以那样丰富自由,生机蓬勃,一人一个面貌,绝不雷同。抄经生中也有写欧、写柳的人,他们的墨迹就是最好的示范,学什么用什么,我认为他们抓住了书写中最本质的东西,他们的娴熟与自由,也是日常技术技巧训练的结果;抄经工作是有时间限定的,必须按时完成工作量,抄经生们要在书写过程中把握规律,化繁为简,熟练精准,争取保质保量地快速完成。于是,他们把楷书中很多的书写规律,在实际操作中进行了归纳、简省,又在抄写中自如地运用,才能写出这么多样丰富、让人感动的东西来。


任杰:过去的经僧或经生,他们的作业量绝对是够的、大量的。


蔡大礼:是的。他们是工匠,除了基础性的练习之外,很多训练是源于实际操作的,大量的抄写使技术技巧更加纯熟,也造就了处理方法的简洁,书写节奏的轻快平稳,他可以自由地把那种个性写出来;楷书的法度应该是最束缚个性的,但他们能够很好地驾驭,并将其变成一种书写习惯,很自然地运用,这一点是特别令人惊讶和佩服的,也是作业量堆积出来的成果。


任杰:咱们现在感到惊讶,是不是因为我们过去在写唐楷的时候,大部分看到的都是碑刻的版本,而当我们看到这些唐人写经的时候,看到了墨迹,这是最直观的一面,有这种反差在里面。


蔡大礼:确实碑刻与墨迹是有很大差别,许多碑刻在古代是官方或半官方的文字记载,铭之于石,是要传之后世的。因此,写碑刻碑都是比较严肃、郑重其事的,碑文从内容到书写也有相应的制式,官方的碑刻会缺乏一点自由度,给书法家自由发挥的空间也有限。另一种形式叫刻石,相对民间化的,主要包括砖文、造像题记、墓志等。所以碑刻,由于它的特殊性,经过了锲刻的二次创作,要在碑刻中寻找书写的痕迹,很多东西是需要靠猜测、分析的,不能做到像墨迹那样直观,墨迹的好处就是通透,能够看到行笔、运笔的过程,这是它的长处。


任杰:所以就是,相对于官方来讲,民间有很多鲜活的东西;前些年的流行书风,有不少这种取法民间的作品,也带给我们很多的思考,民间的东西,对于书法创作来说,是不是一种很好的营养。


蔡大礼:我们在谈写经的时候,有这样一个结论,就是大量的隋唐时代的民间书法包括写经体,恰恰是唐代这座楷书高峰的基座,就像金字塔一样,没有这样一个丰厚的基座,就不可能出现唐楷的高峰,所以这个基础是非常重要的,怎么评价它都不过分;还有另外一点,就是许多大师不一定是某种书体的原创者,更可能那种民间书体的总结者,所谓“集大成”,既是一种爬梳整理的功夫,也是一种雅化规范的再创造,由于他们的主流文化身份造就了他们的历史地位(这个问题值得做个专题研究)。总之,我们不要鄙视民间的东西。其实民间的东西,就是你的根和你的营养所在。有些人说只看经典,认为只有经典是好的,其他的都是垃圾,其实这是一种个人的偏见,是很幼稚低级的。在现实生活中,我也有一些很好的例子。比如在河北蔚县,许多堡子保留了明清时期土地庙关帝庙之类的庙宇,庙中都有壁画。我一位搞摄影的朋友曾去过几次,最近又计划要去,每次回来我们会分享他拍的壁画。看壁画,我们有一个深刻的印象和共同的体会,就是穷乡僻壤民间小庙的东西,反而比城镇大寺的要更好。好在哪儿呢?用句大白话叫“有人味儿”。无论是什么题材,是道教还是佛教,其中的人物都仿佛具有生命,都是活脱脱的,我们甚至都可以在生活中找到类似的形象,给人特别亲切的感觉。而官方的呢,工艺好得多,画法就是很套路化,画面中人物的面孔基本都差不多。所以说搞艺术的人,如果你开始排斥民间,那么你就是在挖自己的根;如果哪一天把根挖断,就把自已搁在了空中楼阁上。失去了滋养,没有土壤水源,也就没有了生命力。所以我觉得,所谓民间书风问题的讨论,归根到底是对于文化传统的理解问题。打个比方“传统”本来是一座冰山,而露出水面的那部分是我们所见的经典帖本,藏于水面之下通常是上面几百倍上千倍,都是实实在在的传统,看不到不等于它不存在。


任杰:实际上它确实是一个塔基。我个人也有一个认识,就是我们一直在讨论艺术的源和流的问题。我认为艺术的源恰恰是在民间,我们所看到的,王羲之也好,历史上其他代表性的书法大家也好,他们的作品许多来自当时社会,包括那些不够成熟的东西。


蔡大礼:任何事物的发展都有一个从初生(自由)、成长(变化),到成熟(规范)、衰败(僵化或萎缩)的生命周期,其实所谓“民间”,更多地是一种从初生到成长的原始状态,比如书法法度建立的整个过程,从篆、隶、章草到今草的发展过程,是一种时代性发展变化,这种发展变化的根系在社会,土壤在民间,就像王羲之同时代的书法家们,因为师承关系会有很多相同或相似的写法,而王羲之的不平凡,不仅在于他是这个时代传承的一环,更在于他个人天才独擅的总结与创造,经典的创造者往往是集大成者。不仅善于学习,更善于总结,将既有的东西提炼纯化,创造新鲜的形象。这种能集大成的人,往往就成为经典的代表。还有一种观点认为,流传下来的东西一定是最好的,因为经过时间的检验。其实,这也是缺乏历史感的误读误解,从古至今无数文化灾厄与破坏之中,存在太多不可预测的偶然性,所以对传承文化或文物这样的事,要有更加客观地认识,不能想当然。上述观点,也只是从概率学的角度来分析,有一定的道理。从现实看,敦煌藏经洞那个极其偶然的发现,对于文化传承的意义与深远影响不知道有多大,虽然那些经卷文书没有一件出自知名人物之手。还有像《敦煌文书》中那类学习欧体的写经文本,我们甚至可以从日本写经中看到。


任杰:我前段时间看到一部写经,说是日本回流过来的。打开以后,写法典型是欧阳询的。但是,我们在看墨迹版本的时候,和九成宫礼泉铭对比,墨迹版显然鲜活得多。


蔡大礼:对于欧阳询来说,他是一位代表性人物。但是他的这种写法,这种用笔、造型的方法,不见得是他个人独享的专利,我们一向对于经典的这种迷信,有很多值得怀疑的地方。就像有些人把经典视作至高无上、不可触动的,其他都是野狐禅,一概否定,这就是人为的藩篱,把视野局限的太过狭小。


任杰:一个真正有创造力的艺术家,应该能够从民间吸纳许多有营养的东西,与经典的学习相互结合,从而造就出一个新的自我。


蔡大礼:就是民间这块土壤够大,够肥沃。然而,学习民间同样也是有问题存在的,因为来自民间的东西良莠不齐,它毕竟是一块土壤,是没有经过提纯的,丰富性很大的同时,精华与糟粕是共存的。如果没有见识和眼光,你可能找不到它真正的精华所在,吸收不到健康的滋养,反而沾染或学到一些不良的习气。但这并非民间艺术本身的错误,而是个人修为能力的问题,所以这样的学习不适合初学者,这是必须讲清楚的。


任杰:前些年流行书风的口号有一条就是“植根传统”,倡导在学习经典的同时,关注更多经典之外的东西。历史上的一些大家,比如颜真卿,他的书法风格的形成,吸收了大量民间的东西。但问题是,大家自有过人的能力,很多时候你不具备这样的能力,难免消化不良。


蔡大礼:正是,不要带着偏见,也就是说所有的文化生长,都是需要有基础,都要有环境和条件。就像一棵树的生长,没有适合的土壤、空气和水,没有周边其他植被的生存,孤立的一棵树也很难存活的。因此,我常讲文化生态是一个系统的概念,如果说割断联系,套用哲学的话来讲,就叫“形而上学”。你将传统形而上学化之后,它的生命力就被削弱了。这样的传统就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会越来越萎缩的,这样自筑藩篱的结果,也会使我们与真正优秀的传统渐行渐远,将学习的路走到了尽头,这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任杰:在这一点上,你的理解力和眼光就显得特别重要了。


蔡大礼:我觉得,这是对书法家素质的一种考验。


任杰:就像好多人所说的,学习书法学楷书不能学唐楷,唐楷过于死板,不能写好。但是你看宋代那些大书法家,都是学唐楷出身,苏轼也学过唐楷,好多人又说不能学习柳公权,他的结字方法太过严谨,写不出来,但黄庭坚也是写柳写出来的,苏东坡也是写过的。


蔡大礼:启功,也是学柳公权的。他下了很大的功夫,从柳体之中脱化出自己的笔法、结构,和柳公权之间拉开了差距,这是一个学习与理解能力的重要指标。经典的确法度森严,你消化不了,你不能写出经典,是个人修为和能力问题,不是经典本身有问题。


任杰:所以,成就一个大艺术家,很多时候还是要看天分的。


蔡大礼:天分很重要,但天才与后天的学习缺一不可,故才不可恃,恃才自误的例子也是不少的。天分高的人,对形象、对表达、对美的敏感度高一些,心灵手巧,观察力强,学东西快,并善于抓住事物的特征,这是与生俱来的能力;但要深入一门传统艺术,还需要领悟和理解,把前人的经验成果拿来,消化吸收变成自家的东西,要靠后天文化的学习与环境的熏陶。前阵子有篇微信说齐白石,齐学习过的东西很少,无非就是芥子园和石涛的那些东西;说齐白石没有什么料,画画就是几个谱,一个题材可以反复画好多张。这其实是片面的,因为你不理解齐白石成长过程对生活的观察积累,早在做木匠的时候,齐的造型能力已为人称道,还有他雕花的实物流传至今;后来他给人画像,就是过去有钱人家挂在宗祠或家里的祖先画像,这个不要小看,讲究很多,要求画家有非常好的写实能力,要酷似、传神,画得不像不准,人家不可能用你的。所以,齐白石对人物画也很在行,他画的工笔侍女享誉一时,被人称作“齐美人”。你看他后来所画的写意人物也极有神彩,没有先前扎实的写实功底,不可能达到那样的高水平。齐白石的天分充分体现在他的观察力、学习力上,而芥子园、石涛是他的笔墨基础,只是他造型和表现能力的一个组成部分。再一个就是,他的交游多是名士文人,有很多诗文唱和、艺术探讨,文化环境的熏陶使他走上传统文人艺术家之路,这些都不是可以出身简单而论的。同时,他又葆有农民的天性,活得很真实,画个小鸡,画把扫帚,画颗白菜,像生活中这些不起眼的东西,他可以信手拈来,赋予一种活泼灵动、率性天真的生趣,突破了旧式文人画的题材局限,这不靠天分靠什么呢。


任杰:你看到他学习内容少,但是在生活中学习成就了他呀。就像现在信息量很大,接触的东西很多,未必能成就第二个齐白石?


蔡大礼:所以说有些东西,像是天分,在艺术这个行当中,有的时候可能是百分之几,甚至可以忽略不计;有的时候它就是百分之九十九,甚至百分之一百,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很难用常规的方式去计量,或者无法通过训练来实现,像感觉这类的一些东西,就是训练不出来的。你看,我们说齐白石用一词来形容,叫“势大力沉”,其实这种霸悍气、这种万物皆备于我的自信,恰恰源于湘人的一种性格,这是天设地造的,是一种天性。你看齐白石的篆刻,他在横向笔划刻完之后,再转石纵向继续刻,他这样的手法,其实是古法,我们能从汉凿印未完成的实物中看到,齐白石刻印也是这样两个方向,如此简率,如此斩截,大刀阔斧,真是痛快极了。


这种工匠作派,我们从古代作品也可以看到,比如我们看高昌墓砖有一些没有刻完的,就是用这种办法刻的,先将横向的笔画刻完后,再将纵向的笔画刻上去;一方面为省事儿,提高效率;一方面对操作者的熟练程度要求很高,要经过多年的训练,你的精准度没有问题,才能这样刻。越是看来简单的单刀铭石,一刀完成一个笔画,要求熟练度、精准度越高。齐白石刻印也有复刀,他不全是单刀完成,但他会尽可能的少,因为复刀会影响线条的质感,一旦重复刻划,“徒手线”鲜活的感觉就没有了,就好像写字描了一笔,线条失了神,没有办法看。


任杰:篆刻也会有这样的问题,看来修琢是影响线条的质量了。


蔡大礼:是的。我在刚才电视片子里说过,改印要相当慎重。你印改多了,很容易把它的鲜活气改没了,留下太多人为造作的痕迹。特别是我们刻写意印这一路,更强调线条的表现力,重视线条的生动、鲜活。


任杰:怎么看待现在流行的细朱文印,它是不是难度很大的篆刻。


蔡大礼:相对来说,细朱文是篆刻训练的基础,要求稳定准确手眼一致。从线条表现力看,细朱文的线条过于细、匀、净,几乎没有变化余地,有时候线条还要反复刮削,才能达到挺括光洁,如此修过的线条非常缺乏活力,只有很强的人工感。陈巨来是刻元朱文的大师,据说陈巨来先生刻印是先刻粗线条,然后不断地修,最终达到合适的细度。我们这代人生得晚,无缘亲见。线条这么工稳洁净,表现力只好仰赖篆书,而陈巨来的篆书修养自不必说。他的弟子许培鑫回忆在狱中学习篆刻,文字全由陈巨来书写,陈自负地说任何文字的篆书我都能写,而且每个字可以写出十种以上的变化,这个底蕴当代人有几个能达到?!再加上他的出身天赋,他成长的文化背景交游圈子,养成了他的识见与艺术,他的印以汪尹子为关枢,直接秦汉,典雅高古,成为后人难以超越的一代大家。


任杰:您是如何走上书法篆刻这条道路的?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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