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蔡大礼 | 汲古求新,行已之道之二

时间:2021年02月10日 作者:蔡大礼、任杰 点击: 加入收藏 】【 字体:

当代中青年艺术家系列学术访谈

对话人:蔡大礼、任杰


任杰:您是如何走上书法篆刻这条道路的?


蔡大礼:因为喜欢吧,从小就爱涂涂画画,开始是学过绘画的。我们上初中那个年代没怎么正经上课,家长也害怕孩子撒到社会上学坏,就找位老师学画吧。我的两位启蒙老师都是中央美院的,宋步云先生是徐悲鸿创办北平艺专的第一批教师,还有版画系的伍必端先生,辅导我的素描速写,同时也开始临帖练字。之后恢复高考了,伍先生对我说,你还是去考大学,写字画画作为一个业余爱好就可以,靠这个谋生太难,好好读书比什么都重要。我听了老师的劝,就去参加高考了。上大学偶尔画两笔、临临帖,没什么系统地学习,但这个情结始终都在,一直到参加工作,大概86、87年的样子,才重新把这件事情捡起来。


任杰:那时候刻印拜过老师吗?


蔡大礼:刻印没有专门拜过师,对我影响最大的是曾翔。我们俩是战友,那叶在一个大院上班,还住在一栋筒子楼的同一楼层,就是公用厨房厕所的那种。后来在一次工作交接中聊起来,才知道大家是邻居,他那时已经是军队小有名气的书法篆刻家。也是那次工作交接后,他就转业离开了部队,这大概是1986年的事情。学习书法篆刻他对我的指导帮助非常之大,也是住得近,我们之间交流讨论也最多,按照古人的说法,可称亦师亦友。后来,我们周边的同好越聚越多,比如刘楣洪、宗逸山、王文浩、刘春声等,因地而名成立了“北海印社”;再后来又结识了徐海、李强、刘彦湖、董国强、刘绍刚、李晖等朋友,大家共创“小刀会”,小刀会更得到王镛、崔志强、熊伯齐等长辈的提携引领,加之一干人年轻热情,活力足,肯用功,这个过程是收获最多成长最快的一个阶段。自己在业余时间坚持这方面的学习,渐渐有所会心,自觉状态还不错,可能我在大学是学历史出身,与文字、书法、传统文化的关联度挺高,学起来感觉特别对路,就在这方面钻进去了,慢慢地成了自己的一个爱好,这一爱好就爱好了30多年。


任杰:您是北大历史系毕业的?


蔡大礼:对呵,84年毕业。


任杰:我总觉得80年代是中国历史上最好的年代,不仅经济的改革开放,而且也是思想解放,各种思潮比较活跃的一个时期;您觉得在那个时期的大学教育,在你的思想与知识体系中,起到了哪些作用?


蔡大礼:那是我人生的重要阶段,起到的作用太大了。你说得对,那个时候也是中国大学教育最好的年代。那个时候的北大,仍然葆有过去的优良传统,还是专家治校的时代,就是由懂教育的人来管教育。我在学校期间,换了校长丁石孙,前边一任是周培源,都是很有名的,是专家来治校的。还一个北大特有的优势,许多著名的老学者、老先生、老专家还都健在,老教授们像张政烺、邓广铭、周一良、商鸿逵、王永兴、侯仁之等都在,我们很幸运地从他们身上学到了一点中国传统的治学方法,学到了一点修身做人之道,这一代人是传统的文化背景与环境中浸泡的,他们也经受了社会变革带来的冲击和磨难,他们是传承旧学连接新学的纽带,也是中国教育最可宝贵的财富。老一代的这些专家学者们大多都积学深厚,见识广博,既有过人的“童子功”,又有丰富的人生阅历,所以世事洞明学问通达,听他们讲课是一种享受。从他们身上,我们了解了学问是什么?治学的高境界是通达,越是大家越是平易谦和,没有矫情浮夸,没有玄奥神秘,也从不唬人欺人;上课自如散淡娓娓而谈,仿佛聊得是家常故事身边人物,但又提纲挈领要言不烦,那种能力、风采真令人终身难忘。

另一个方面,就是深入人心的北大传统。北大历来是中国思想的先驱,五四精神的发源地,在北大你会感受到各种思想、各种表达、各种交锋、各种求知、各种个性彰显、各种青春萌动,而且七七、七八级经过社会历练的特殊学生群体还在,对从校门出来的我们影响和带动很大。那时候我经历的一件事是海淀区人民代表选举。现在想想一个区的人民代表实在算不得什么,但在北大是作为一次真实的民选来进行的。搞得轰轰烈烈,群情激昂,许多竞选团队成立,贴海报,做演讲,选情一波三折,大家在这样一个场合发表广泛见解,表达对社会问题政治问题的看法,对国家民族前途的关切,对文革等过往的反思,对未来的期待或预测,对实现个人抱负理想的热忱,还有相互间的讨论、辩驳、交锋,那种自由活跃畅所欲言的气氛,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我们在北大学会了倾听、参与、讨论和独立思考,我觉得这是人生最大的收获。

从那以后,我开始走出去。那时候经济能力还不行,但已经意识走出去的重要性。99年前后我开始跑全国各地,还与一些同好朋友搞了个自助游网站,我们都是背包客,轻装简从,也走了不少地方。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以为道理很简单,游历不是单纯地玩,而是要通过游历去深入社会,增长见识,了解社会了解人,这样才能学以致用,否则没有实践的书本都是死东西,就没有任何意义。因此,我觉得这些是中国文化的优良传统,对我的人生观、价值观与能力修养的形成,是十分有帮助的。


任杰:可见大学阶段很重要,对个人思想观念、学科背景、文化底蕴都打了一个基础,影响也是一个人的一生。一个人到了五六十岁,或有了大成就以后,追溯根源可能还是年轻的时候,有这样一个学习、领悟和储备知识的底子在。


蔡大礼:这么一段人生经历很必要,对有些人可能会成长得很快,有些人影响可能没有那么大,当然也会成长,它是一个助力。


任杰:您觉得当时学习历史专业,对于现在搞篆刻书法来说,帮助是什么?


蔡大礼:会有一些帮助,最大的帮助是更容易亲近传统。从我们当代人的角度讲,我们生活在这个时代,与过去的文化环境已经完全脱节,特别是西学东渐的过程,经过五四的思想潮流,再加上文革的对传统的毁坏,我们实际上被颠覆过,我们被时代颠覆过,时代在古今之间挖了一条鸿沟,这既是时间的鸿沟,更是人为的鸿沟。这道鸿沟,你要把它填补上是不可能的,于是你要想办法找一条途径或者架构一个桥梁,跨越鸿沟去接近和亲近传统。我觉得,学历史、学古文字或古典文献的人有一些便利的条件,对于古代的人或事多少有一些了解,再一个就是大学期间,也做过一点基本训练,与传统的隔膜也少一些。

举个简单的例子,我们学习隋唐史,教授是陈寅恪的弟子王永兴先生。他讲隋唐史就是一本《资治通鉴》,没有什么别的。每次布置任务就是资治通鉴多少卷到多少卷读完,下次上课随机提问其中的内容;因为是编年史,多少年到多少年这一段会有很多事情发生,如果偷懒不读或少读,上课要被提问起来,你就答不上来,我觉得这位老先生的方法,对于我们来说是很大的督促,不是抽查提问这么督促,书肯定是读不下去的。因为编年史就是流水账,大事小情都有,读起来真是很累人,被强迫着硬读了一个学期,竟有了一些收获和想法。我在王先生的课程结束时,写了一篇小论文,完全是用《资治通鉴》中的史料,挖出了唐高祖李渊和卫国公李靖之间的一些梗介,并弄清这种矛盾从何而来?我这篇文章,王先生还是觉得很不错,因为从习见的史料发现问题、解决问题,是一种研究能力和学术水平的反映。


任杰:那个时候的要求还是很高的,其实。


蔡大礼:对,学习中有些看似挺笨的方法,却是挺有效的方法。


任杰:和那时比起来,现在取巧比较多,投机的也比较多。


蔡大礼:我觉得,中学式的教学方法就是投机的。先弄一个大纲,然后归纳要点1234,全部有标准答案,背诵那个就可以了。这样分拆肢解之后,背下来的所谓“知识”,考试用完也就还给老师了,实际上什么也没有学到。


任杰:最主要是缺了一个独立思考的环节,因为有标准答案,不用自己去读书,去思考,去寻找答案,结果差距就大了。


蔡大礼:对。哪年哪天,发生什么事情,这样的流水账肯定不能拿来用;你若不能从史料中发现问题,你的论文就无从下手;你没有认真思考,何来解决问题的路径和办法;你没有做过一番研究的功夫,你的论点论据就立不住。这种训练收获的东西,我觉得是可以记一辈子的。


任杰:是受用终身的。另外谈一个问题,就是本世纪初的中国书法“申遗”,你作为参与人,当时的经历给我们讲一讲。


蔡大礼:我其实参与的比较少,当时是中国书法院与中国书协联合起来办这个事情。我被书法院的领导要求,先搞一个纲要,内容是参照“申遗”的文件、表格填报要求来的,这个基本的框架有了以后,后边我没有参与更多的具体工作。虽然不清楚联合国对这些非物质文化遗产有哪些实质性、后续的措施,但书法申遗的成功,如果能帮助到书法的弘扬与传承,就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


任杰:国家会有一些配套的政策吗?


蔡大礼:这个我就不是很了解了。还有另外一件事,就是起草了关于在中小学恢复书法教育为必修课的政协提案,后来在2011年全国政协会议上,由中国艺术研究院吴为山委员牵头,80多位政协委员联署向大会提交了。因为,汉字是文化传承的一个关键的关键,一个文明别的东西可以毁可以断,文字传承一旦断了就彻底完了;你看四大文明古国,唯一文化能够延续下来的就是中华文化,中华文化传承靠什么?就是汉字。有种说法叫“崖山之后无中国”,说中国已经被蒙古人灭国了,全部土地都丢失了,汉人南人都是奴隶,你有什么文化、文明?清代也是如此。我觉得这种说法是偏激的,也是不懂历史所致。中国土地可以为异族控制或占领,但人口基数大、汉族为主体的中国人不是可以轻易消灭或同化的,且不说制度习俗,仅语言文字特别是汉字,就不是可以轻易消灭或同化的。日本人在东北搞了十几年日语教育加移民,企图同化满洲,消灭中华文化,根本没有达到目的;所以语言文字作为一种文明的基础或基因,是有承续性、适应性以及生长性的,我们不得不佩服祖先的智慧,汉字生生不息,经历过几千年雨洗风磨生命力依然旺盛蓬勃。曾经一度我们对中国文化失去信心,去汉字或改造汉字的主张很多,采取了比如简化,拼音化等改造汉字的方案,还有预言说汉字无法被计算机识读,无法输入,无法拆解,到了计算机时代汉字必亡。但后来怎么样,汉字现在的输入速度比英文还要快,汉字音形意一体的记录方式,反而更形象、更直观、效率更好,在联合国十几种工作语言转化的文本里,中文用字量最少,文意表达最准确,而且汉字生成新词十分便捷,近些年汉字与时俱进,新的词汇数以千计地产生,显示了极高的活跃度。


任杰:曾经讨论过用汉语拼音代替汉字,幸亏没有实施这个方案,否则,整个文脉的传承就断掉了。


蔡大礼:近代以来传承问题一直都有,文革的破坏尤烈,加之教育西化与时代变迁,使这个问题变越来越严峻。


任杰:现在你看,历史上任何一个时代,它的文化的创新,很多时候是需要我们和外来文化碰撞交融来产生的,然而这样的产生,前提是你自己得有,你才有交流和融合的可能。如果我们自身文化传承是较弱的,对外来文化的进入你就处于相对弱势,会有人认为是受到了文化侵略,那是因为你的文化没有传承下来,你就只有接受的份儿,而无法选择。


蔡大礼:这就是各种文明的碰撞,它确实有点像化学当中的化合反应,但是文化的融合又是一个极其复杂的过程,其中也有文明与野蛮、强势与弱势的问题,非三言两语可以讲得清楚,至少我们发现“汉字”是一个指标,中华文化的重要承载物,不仅是在中国,而且遍及整个东南亚地区汉字文化圈,虽然周边一些国家在努力“去中国化”,作为中国人就无论如何不能把这个根本丢了,如果丢了,就是数典忘祖了。


任杰:文脉不能断了,文化传承对这个民族而言太过重要了,你做的这两件事都是非常有意义的。


蔡大礼:做这些,既没有我的利益,也没有我的署名,但是我仍然愿意去做,我觉得必须去做!书法院主持日常工作副院长的李胜洪说,大礼做了无名英雄,默默付出,做了很多事情,我觉得自己有这样一份责任。


任杰:作为一个有文化责任的知识分子,必须去做的这件事;如果知识分子不去做这个事情,那社会上就没人来做了。


蔡大礼:是的。时代和文化环境如此,尽管个人的力量很微薄,但我们仍然可以努力,向90后、00后传达一些思想、施加一点影响,就像你们的“子衿讲堂”的一样。为我们中华文化的传承做一些普及传播,不期待他们完全听得懂或感兴趣,能够影响其中哪怕一两位,这件事做得就很有意义。


任杰:近些年国家也注重文化建设,总是在提文化自信,其实文化自信要从普及传承抓起,没有这个前提不行。


蔡大礼:因为存在我们刚才所讲的时代的鸿沟、人为的鸿沟,社会变革、社会动荡与人为破坏已经把鸿沟挖得很深了,修复与重建文化生态是一个艰巨的任务,需要国家的政策支持,还需要好的制度与外部环境,我希望国家政策倡导要落实到位,要用专家意见而不是靠行政手段,要由认认真真治学的人去做这些,而不是好大喜功搞政绩、搞形象,或是靠文化项目搞商业运作,或被某些人利用来骗钱骗物,把好事办坏办糟。

比如,中医药就是个十分典型的例子,本来中医里头有很多好的东西,充满哲学思辨与东方智慧,又有很强实践性、实用性。像李时珍那样的做法,是很有科学性的,对药用植物的采集、分类、归纳,药物的品尝、炮制、配伍,对病情的因人施治都是源于实践的科学总结;并不是某些持有偏见的人所说,中医中药就是玄学,看不见,摸不着,完全就是胡说八道;在这些完全不学传统的人看来,中医药学很荒谬,不科学不能够存在,而他们的现实依据,也多是庸医假药造就的,恰恰是精华的东西太难,传承(学习)难,理解(文化断层)难,转化成现实能力并被社会认可更难,利用中医药牟利的庸医假药又泛滥成灾,给大家造成了一种误解,真伪难分,优劣不辨,导致了优秀的传统被各种糟粕掩埋了。


任杰:就像现在的江湖书法家,造成大众对于书法的认识,因为他们被扭曲了,这就很成问题。


蔡大礼:所以传统文化在复兴的过程中,最缺乏的是什么?最缺乏的就是专业能力和专业层次的话语权,有必要正本清源,把传统真正优秀的东西还原、传承下去,现在这样泥沙俱下,把好的东西淹没了,这是非常令人遗憾的。


任杰:如何看待书法与篆刻的关系,你在艺术探索方面有些什么想法?


蔡大礼:书法是篆刻的一个源,也是篆刻的根基。必须要把书法解决好,篆刻才能有可能达到一个高水平。就篆刻本身来说,又有它的特殊性存在,因为篆刻是书法在特殊条件下的再创作,过程中有美术化、工艺化的成份。你要适应这种方寸之地,就要对书法进行改造“印化”;你要把文字锲刻在石材上,就要有娴熟传神的用刀技术;你要表现印章特有的形式美,就必须掌握印面布局组织的规律性。总之,把篆刻建立在书法传统这个大的平台上,才能够与古人保持有效顺畅地沟通,才能够得到充分地滋养,篆刻的所有创新变化,才能成为有源之水,达到水乳交融、亦古亦新的境界。在艺术上我主张“打通”,所谓“打通”的出发点是学习、掌握艺术规律的需要,就是以书法史为线索,梳理、探寻、研究书法发展的过程和规律,而不局限于某段历史或某些书家,弄清书法的渊源与流变意义十分重大,书法的内核与规定性就在其中。

传统艺术的特点就在于规定性,书法、篆刻如此,诗词、戏曲一样,这些规定性是长期实践中总结、提炼、概括出来的,既是这门传统艺术传承的门径,也是这门传统艺术的特点与精华。比如我们熟悉的京剧,京剧有很多程式化的东西,一桌两椅,生旦净丑,唱腔,身段,一举手一投足都在程式里,这些程式是多少传承总结下来的,很优美,很典型,学起来很难,却是京剧表演不可或缺的东西,你将这些东西取消掉之后,它就不是京剧了,就会发生异化。书法、篆刻也是这样,约束是很重要的。你抛开了汉字或不使用传统书写工具——毛笔,书法就异化了,它可以是水墨是美术其他造型艺术,就不再是书法了。


任杰:就是它最本质的东西,你不能给他它剃除。


蔡大礼:就是有些事可以改的,要知道哪些可以改,哪些不能改,这里头是要有一个“度”的,不能说把它搞成异化,篆刻这种传统艺术也是要把握一个度,就是要将艺术与传统相关联,要有印感,要有古意,而符合印章表达的基本原则。所以在我的作品中,我是强调要有古意的。


任杰:您所说的古意是指的什么?


蔡大礼:古意,我理解就是从书法上、格局上、气韵上与古代印章传统保持着关联,始终要声气相通,而不是完全割断,更不是推倒重来,不能有这样的感觉;所以哪怕我再变形、再抒情、再写意、再开张恣肆,都要把这个东西与古人、与传统建立起内在的联系,不能出现脱节,这是我在创作中比较重视的一个问题。


任杰:我觉得,这个还是比较考验一个人对传统文化的理解能力。如果你理解到位的话,无论怎样变,都离不开这个圈;如果你没有理解的话,你就会轻易脱离了传统,想找回来反而就不行了,这是很重要的一点。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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