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蔡大礼 | 汲古求新,行已之道之三

时间:2021年02月10日 作者:蔡大礼、任杰 点击: 加入收藏 】【 字体:

当代中青年艺术家系列学术访谈

对话人:蔡大礼、任杰



任杰:我觉得,这个还是比较考验一个人对传统文化的理解能力。如果你理解到位的话,无论怎样变,都离不开这个圈;如果你没有理解的话,你就会轻易脱离了传统,想找回来反而就不行了,这是很重要的一点。


蔡大礼:所以说传统的艺术,包括书法,包括刚才所说的京剧,我觉得用一个形容词来描述,叫带着枷锁舞蹈。就是说,你要在约束中、在程式的规定性中,去发挥你的自由。你不要把这个程式撂倒了,变成另外的一个东西,那你的自由就没有了意义,你要“带着枷锁舞蹈”,在不自由里寻找最大的自由。京剧那么多程式,那么多规定,那么多限制,不是一样百花齐放照样出了很多流派,四大名旦,四大须生,各展风采,一人一种艺术风格或表现方法,可见是有空间给你进行创造的;像咱们书法篆刻,也一样可以在自己的空间尽情发挥。


任杰:你刚才谈到程式,程式可能在其他艺术当中是略带贬义的词语,在中国传统艺术里面,反而成为了一种特点。不仅京剧是这样的,书法绘画当中也是有程式在里面。我记得有京剧演员说,我们在剧里人走路是没有响声的,靠的是打锣,一点一步的,是这样来表现的。我就问是否可以改,改成现实生活中走路的声音,他说这个声音是不能动的,这就是一个底线,就是程式。


蔡大礼:你将这个程式破坏了,它就完全变了味道,不是这个东西,变成另一个东西了。


任杰:您怎么看待书法或者是篆刻当中这种美术化的倾向。


蔡大礼:我觉得“美术化”本身并不可怕,因为美术化就是一种美化,而提炼、修饰、美化也是书法篆刻发展的主要内容。中国人把文字改造为艺术品的确是由来已久的,汉字又具备特别良好的艺术基因,所以从古代就有把汉字图案化来做装饰的传统。很多文字就是,把它做成一种图案的形式,包括我们春节挂的桃符、门帘和贴的窗花。凡是采用汉字造型的福寿吉祥,都是经过了美术化的改造。美术化是一种很正常的现象,像“秦书八体”,就是秦始皇统一后颁行天下的八种美术字,其中还有刻印专用的“缪篆”,是把篆书化圆为方,屈曲盘叠,设计成了一种很适用于印章的字体。所以说,“美术化”不可怕,只要在合适的、不突破底线的范围内,你再怎么美术化都没有关系。


任杰:突破了这个界限,等于说你就丧失掉自己了。


蔡大礼:实际上等于把自己给做没了。如果京剧把自己的程式(规定性)做没了,这个艺术品种就不存在了,恰恰把几百年来的精粹丢了,那些程式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多少代艺术家的心血总结,是符合京剧表演特点和艺术规律的,放弃了这些东西,京剧就不存在或者变成另外一个东西了。把握底线是前提,无论书法、篆刻,你将美术的优长、美术的处理方式拿来,有选择地用进去,但是你不要把这个前提破坏掉。


任杰:这又回到我们刚才的那个话题了,你对自己从事的工作,这门艺术必须要有一个比较深入地了解和理解,才能够把握好这个度。


蔡大礼:对,要有深入的了解。这方面我们学历史或者古典文献专业的,多少占些便宜,对于理解传统有所助益。比如对于历史背景的熟悉和文化环境的考量,便于去体会古人的思想、古人的书写、古人的交游、古人的治学和古人的生活状态,这些对于理解传统是很重要,免得由于视野的局限,准确信息的缺少,生出太多的误解。其实看得多了,发现古人一点不保守,他们甚至比我们还前卫。


任杰:你一说到前卫,我就想到,我们中午聊的那个话题。实际上还是对这门艺术的把握,不能停留在表面,而是把他图像,背后的原理搞清楚了,你再怎么变,你可以把它做得特别前卫,但骨子里依然传统,传统是因为你理通了。


蔡大礼:对,就是要通其理。


任杰:这个形象一直都在变,这个时代一直在变。


蔡大礼:很多好的艺术作品拿出来之后,给人的感觉是亦古亦新,既让人耳目一新,又有一种亲切感,似曾相识,却不会与古人一模一样。


任杰:就像有些人学米芾,写来写去反而离米芾更远,根本原因就是一开始只注重它的外在。


蔡大礼:现在学书法比较多的问题就是,过于注重形象,过于强调形象上的相似性,怎么入怎么出,怎么直怎么斜,怎么摆布,多少距离等,作为基础训练是有必要的,若认为学像古人就是用功,就是学到了真传统,那就大错特错了。只重外在形象,忽视对传承中资源、规律与个性等的研究,必然把摹拟形象放在第一位,以为写像原帖或掌握一些技术经验,就足够解决所有问题,这其实是不可能的。以造型为中心的学习训练固然上手易、见效快,若满足于此,就图表面热闹,写久了就剩一个熟练,深入下去却非常吃力,与我们真正要学的传统南辕北辙。有句话叫“吃冰棍,拉冰棍”,就是吃了什么完全没有消化吸收,这种学习效率是最低的,浪费才华技术,大好时光,也是对前人的一种不敬,因为你糟蹋了前人留下的财富。


任杰:有时候考察你是不是真正的理解传统,恰恰是因为你的作品在面貌上不像传统的东西。比如那些画山水画的人,有些人的东西看上去像古画一样,细读会发现没有内容啊,其实就是一个表象的东西。再有就是,传统的意义在于创新,有创新才有意义,才有生命力。这一点是很重要的。


蔡大礼:谁也不可能原封不动把传统拿下来、做下去,肯定都是要变的。第一时代变了,逼着你不得不变;再一个就是说你想不变,那是不可能的,就像刻舟求剑一样:这水都流了,你的位置早变了,你还在这儿找,你能找得见吗?对不对,有一些人的所谓传统观,就是刻舟求剑的表现。


任杰:有人说,你看你画的那些山水不是三元法,不是过去那种造型方法,哎,这种太不传统了!


蔡大礼:往往觉得自己最传统的人,实际上最不懂传统,这也是一个很常见的现象。


任杰:貌似我们与传统拉开了很大的距离,但不是反传统的,是因为懂得传统,可以在新的文化背景下释义传统。


蔡大礼:我前不久重温了梁启超写的《清代学术概论》,梁启超总结了有清一代的学术成果,他做了一些评论,我觉得非常精彩。他说,整个清代的学术思想是一个什么样的主题呢?可以叫“以复古为解放”。就是以复古的精神,来突破后人设置的思想禁区,来解放当代的学术,这情形与西方的文艺复兴相类似。回顾书法学习过程也是如此,书法从原始简单到繁复精整,也有一个不断发展不断成熟不断完善法度的过程,以唐楷为标志,法度越完美齐备,对人的约束会越多,所以宋人以唐人为师,却不愿再受法度的捆绑,有意识地破坏成法,去追求个性表现的自由;清人复古更成为一时风气,他们追溯秦汉,创造了书法史上篆隶的高峰。这些都是活生生的传统,是值得我们充分思考和认真学习的东西。


任杰:我觉得现在很多展览体就是这样的感觉,从技法方面挑不出什么毛病,但是看完之后,也没有触动,没有感觉。


蔡大礼:有些作品遮了名字不辨彼此,这是挺糟糕的,对做艺术的人来说是很要命的。艺术实际上还是要反映人的,要有情感,有人性的东西在里头,没有这个,你的艺术就没有意思了。


任杰:就像我们说一件作品打开以后,每一个字好像都能从经典当中找到,每一个字都是经典,但是放到一起了无生气,就是一个大的败笔,有这种情况。


蔡大礼:展览导向造成了一种趋同,貌似集古所得,其实距古人的精神很遥远,是一种制做出来的假古董。


任杰:那么你像这种书法艺术,或是篆刻艺术,它肯定会在今天的时代打上一个时代的烙印,做为您的创作来说,您是怎么去处理这种书法篆刻的艺术形式,和当下的社会生活之间的关系的。


蔡大礼:我没有刻意的去考虑过这件事,我觉得这是自然而然会产生的,我就不用刻意去实现。在我的艺术创作中,是很个人化的东西,就是要表达的自己,表达自己艺术观,表现自己对艺术的感受,表现自己的艺术形象与技术技巧,觉得达到了自己的期望就可以。


任杰:作品就是有时代感的。


蔡大礼:对,这些东西自然会有,因为毕竟你生活在这个时代,你的作品会携带时代的信息。如果自己稍微带些警惕性、选择性的话,你比如说,我不喜欢这个时代急躁的东西、猎奇的东西、商业化的东西、反自然的东西,我可以有意去趋避它,总之于我艺术观不一致的地方,都要经过我的过滤和筛选,然后用自己觉得比较合适的方法来做。我就要做好我的“这一个”,其他的让大家来评价。


任杰:就我自己的体会,有时候书写过程给我带来的快感,对于我的吸引力,甚至远远大于完成这件作品,不知道您在创作中有没有这种感觉?


蔡大礼:会有的,有时候比较喜欢创作的过程,但如果成品令人满意,那么后期的兴奋会更大一点。我觉得有一个特点,基本上创作有冲动的时候,作品的成功率也相应比较高。


任杰:那么这个效果是不是也有很多在你预设之外的?


蔡大礼:是的。虽然我这个人偏理性一些,但创作中还是有许多感性或即兴的表现,而艺术的魅力,也来自对某些不可预知的期待,人性的表达尤其如此。我发现书法篆刻家这个群体,还是偏理性的居多,因为这门艺术的特殊性,要训练有素,要有积累,要有一些预设,不能纯粹靠碰运气。


任杰:就是平常程式化的一些东西,会起到一些作用。


蔡大礼:对,不能完全靠碰,肯定把握一定的创作规律,用最通俗的话讲,就是要“有招儿”,凡有创作成就的老师必有一些过人的地方,有一些不为人道的心得手段,这些招法决定了他的创作风格,是有一定稳定性和持续性的,也保证他的综合水准,不会出现较大的起落。纯粹靠碰,是不够成熟的表现。


任杰:在预测之内至少要达到90%以上的。


蔡大礼:呵呵,就是说有一个临界点,不会完全没有把握。每件作品水平会有起伏,在这个临界点上下徘徊,这么够形象了吧。因为书法篆刻这种东西还是需要理性的,当然经验在很大程度上也是理性的一部分,不能完全凭着感觉走,那是不行的。


任杰:您从事书法篆刻这么多年,也写过一些理论研究或者艺术批评方面的文章,您怎么看待我们当代的艺术批评?


蔡大礼:现在没有什么像样的批评,怎么说基本上就是表扬,所谓批评,也是以表扬为主。最近书法界也搞了一些批评活动,我没有到现场,不知道批评到什么程度,据说是流了汗,批得挺激烈的。我觉得这是好事儿,应该是有批评的声音,艺术发展才能够健康。我觉得现在的社会,大家对批评的态度都不太端正,都觉得批评满满都是恶意,就是人身攻击,就是断人财路,文革那种氛围似乎还没有过去,所以只要一批评,就有人跳起来。因此,有专业精神、健康心态的批评环境,还要经过若干年慢慢地培养。今天在微信上还看了一篇文章,说对贾平凹文学批评已经无法进行,只能说好不能说不好,看来文学批评界也是一样,这是社会的大环境。

所以我们从资历来讲,从业时间长点,年纪大点,可以对年轻人提一点意见;对与自己年龄相近的,批评的话就说不出口了,长辈就更不能说了,于是顾虑重重,瞻前顾后,没有心胸和雅量,真正的批评很难开展起来。反而是私底下说来说去的人很多,背后什么都敢讲,却不必负责任,这其实不是一个好现象。


任杰:这个情况是不是与当代人缺少自我反省,以及艺术商品化的现实情况有关。如果大家摆平位置,真正关注艺术问题本身,批评限于学术范围内,只对作品不对人,有这样一个环境氛围,才能改变批评的现状吧。


蔡大礼:如果从艺术发展的规律来讲,批评环境是不可或缺的,对自身负责的艺术家会很理解批评的意义与重要性,批评是一种积极的反馈,应该是建设性的。我写的批评文字是比较直截、尖锐的,包括在《书法报》连载过的中青年篆刻家评述,尽管文字都很短,有时候只有百八十个字,但我没有模棱两可或兜圈子的话,表达都是比较直接的。遇到理解的,会觉得你很专业,说得一针见血,很到位;遇到不理解的,会认为你太严苛,就接受不了。这个就是因人而异,环境使然,我现在学会了表扬,多唱赞歌,批评可以绕道,顾左右而言它,委婉地去表达。





上一篇:关于书法学习的几个问题之一
下一篇:对话蔡大礼 | 汲古求新,行已之道之二
(作者:蔡大礼、任杰 编辑:admin)

我有话说

 以下是对 [对话蔡大礼 | 汲古求新,行已之道之三] 的评论,总共:0条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