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少即多  即体即用——杨军画作的言意之间

时间:2020年07月02日 作者:李林   杨卓 点击: 加入收藏 】【 字体:

杨军先生的国画创作,目前正处于一个“破茧成蝶”的关键转型期。

中国绘画在笔墨造型上的“多”与“少”,某种意义上就是中国哲学的“体”与“用”关系的折射。老子曰:“知其白,守其黑。”以黑喻隐秘之本体。王弼解老曰:得意忘象,得象忘言——绝言象,立本体。郭象注庄,亦以本体隐于玄冥,不可以知机,而能玄合。禅家谓做功夫时,虽冥合真体,一味空寂,而于中内隐灵明,乃体即用也;灵明中,内隐空寂,用即体也。故永嘉偈云:惺惺寂寂是,惺惺妄想非,寂寂惺惺是,寂寂无记非。既寂寂中不容无记,惺惺中不用乱想,所有妄心如何得生?所谓即体即用功夫也。杨军近几年正是通过不懈的绘画创作,来进行他倾注悉心的“水墨修炼”。

上述中国哲学美学论述的核心问题,无非是在探讨究竟一个什么样的人格“本体”才能同天地造化具有化生万物的能力。这其实是中国水墨精神的心性之基。因为,无论老庄乃至魏晋玄佛各家种种说法有何不同,但他们共同认可的一点是,“至善”都是智的直觉,它与艺术之灵性息息相关。具体说来也就是魏晋玄学的直觉之智乃是一种道德之智,东晋佛学的直觉之智乃是一种事理之智;正始竹林玄学的道德之智没有等级,郭象玄学的道德之智则是含具等级的……由于各家之智的具体内容不同,遂也决定了他们对世俗名教的态度不同。虽然有时间的先后,但是在大道面前则是平等的,不能说哪一种哲学派别先产生,它就与道更接近一些——如此而已。

东方艺术的写意精神,正是基于文人的哲学体察而诞生的,正是基于这种高妙的“智”的蓬勃的人类通感能力的精神投射。杨军这本画册的作品记录了他在国家画院的修炼成就,通过几年来前后期作品的对比,可以发现他在创作中感情的抒发在本质上具备自发性、偶然性、突发性的特点,并以此来驾驭笔墨。这种“随性”的创作动机,西方学者往往用“灵感”来称呼之。正如李泽厚、刘纲纪先生说,“由于在审美和艺术中,直觉占有很为重要的地位。灵感现象显得十分突出。因而道生本是对宗教而言的‘顿悟’说就同艺术创造中的灵感现象有可以相通的地方。特别是由于宗教包含有对人生解脱的探求和直觉的领悟,因此这种‘顿悟’说也就更能与艺术创造中的灵感现象相通”。

创作中相似的现象,刘勰《文心雕龙·养气》说:“清和其心,调畅其气。烦而即舍,勿使塑滞。意得则舒怀以命笔,理伏则投笔以卷怀。”就是告诫人们要善假顺通,临兴命笔,乘悟而作,不要苦思硬挤,无会强说,这种强调通悟兴会的思路可以说不仅抓住了审美实践的本质,而且与写意画强调直悟、刹那洞照的观念也是相通的。只有画家本身存了大智之意,才能够忽略外在干扰,牢牢抓住事物最美最高的形态并默写出来.并充分借助绘画的工具、方式、介质之美,使精练笔墨宛如字斟句酌,章法构图宛如律吕和韵格。王弼已有“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的明论,过往千年的艺术实践证明,只有创作主体“以心有至乐,心体至善”的境界介入艺术活动,才能充分保证这种自然性、偶然性、突发性的存在,才得真正彰显“写意”的风味。

虽然杨军在绘画造境上特别推崇明清之际的画僧担当(1593—1673),但是在运笔上由于受乃师范扬先生的影响,所以他并不特意追求简笔的效果(即所谓的“以少驭多”),而是更多趋向黄宾虹的繁笔效果(即所谓的“以多驭少”)。哲学上的“意在言外”在绘画领域中的表述往往是“景少意长”,这也被看做中国绘画“意境”美的一个典型特征,它强调画面实景的单纯性,要求紧紧抓住事物的本质,选取生活中最动人最有意义的部分,这就是中国笔墨提倡的“以少许胜多许”。但是中国笔墨同时又存在另一个走向,那就是“以多许见少许”。与倪瓒的不食人间烟火的“简”相比,王蒙的“繁”,从另一个极端,表达了其空灵剔透的心性。这与前者岂非矛盾?答案自然是否定的,繁简多少不是关键,关键是创作主体的审美观照达到了怎样的境界,是否已经把“言”与“道”完全打通,是否已经与天地精神的审美观照产生了交融,是否有意识地引导人们对更高审美境界进行把握。——倘若已经“忘言”,又岂会斤斤计较“言多言少”?

所以不拘繁简,只窥大道,才端的是画家的精神高峰体验。庄子在《秋水篇》中明确指出:“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显而易见,可以言说的是物之粗理,可以意会的是物之精理。我们不妨将这里的粗精代换成绘画中的“多”与“少”,艺术之道终究是人类的语言所不能触及的。我们只能凭借“意之所随”,它虽属于“意”,只不过是“意”的较深层次,那个言所不能论,意所不能察致者,不知道是精是粗的所在,或者说无所谓精粗的所在才是画道的终极领域。过度强调“多”, 会导致艺术语言的芜杂、泛化与滥用;过度强调“少”,那么科学定理般单义性、精确性与齐一性特征也将毁灭艺术女神。通过对杨军近几年作品的观察,可以发现他有走向简笔的趋势,画面中长线条的运用明显加强,画面的写意性亦随之更为凸显。

中国艺术,无论是文人画,还是民间年画,工艺装饰,都是一个线的世界。其境界的高低就是用线的“多”与“少”,中间火候的拿捏,实在令操持者唏嘘感叹!当今学黄宾虹者多入魔道,片面追求“笔底金刚杵”的苍浑、厚重、老辣,而中国的艺术精神的正本正源,仍然是文质彬彬的中庸之道,所以要在苍浑中显清新、厚重中显光洁、老辣中显清新,这样才能在张扬中显内敛之正途。当然,这还要求画者必须同步提升内在修养,所谓“宁可湿衣,不可乱步”也。

杨军似乎一度喜欢用焦墨作画,其山水作品亦介于写生和虚构之间。其画面气韵的营造,一方面得益于黄宾虹,一方面得益于乃师范扬的指导。吴藕汀《画牛阁谭艺》曾言:“前天有人问我宾虹先生的缺点,我说太求效果。求效果就是从俗,从俗就是不雅(宾虹先生我知之不深,我说他太求效果完全从他的门生文章里看来的。是不是,要由他们负责)。求效果好比一张画,看了又看,加了又加,甚至几天。还有时点在画的背面,透到正面,那还是画吗?真匠之又匠了也。还有时参用侧笔,都不是画的正宗,晚年更做了真山水的奴隶……”——看来只有摆脱水墨外在的东西,才能逼近于黄宾虹提倡的内美。或许正是敏察到了这一点,杨军先生在近期的创作中更为注重线条的运用,弱化黄氏家法的老辣,而追求与其年龄(杨军已近不惑)相映的清朗。

作为生命旅途中的一场修行的中国绘画,说来只是心性外显——文人画说到底是心性之学,绘画创作从本质上说是一种生命境界的修炼。把自己的注意力转向内在的生命意识,从而使自己的灵魂也得到了慰籍、安抚和净化。“天性所受,各有本分,不可逃,亦不可加。”(《养生主注》)心性无疑是决定艺术品级、促使其生成和作为的内在根据。水墨作为中国人独有的“言说”,“气韵”便是中国人独有的“意韵”。 或者更进一步说,笔墨作为中国绘画的独特言说形式,既是本又是末、既是体又是用,中国画的魅力、美感、意蕴,自然还要归结到创作主体境界上。

值得注意的是,“体”绝不是附加在物质之上的审美价值或美感上层建筑,它是艺术家赖以生存和现身的本性来源。在海德格尔美学中,“体”之一义可以看做“世界”,世界在海氏意味着开启遮蔽的大地。艺术作品正是通过对大地的“去蔽”而建立和开辟世界。所以,艺术高低不在于在实际创作中对笔墨运动的“多”与“少”,而在于人类智慧能否发掘本真的存在,从而不取而取、不舍而舍。待到是与非、内与外、俗与真、彼与此,随遇而安;“山林”与“庙堂”、“游外”与“游内”,界限已然打通,能不著实,又不空虚,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在似真非真,似假非假之间任性逍遥——一言以蔽之,就是达到“应物而无累于物”的意思上,画家才算是懂了“艺术”。本画册最后有几张竖幅的作品,是杨军最近所作,也是我最为欣赏的,其构图近繁而远简,恰当地处理了笔墨运用的“多”与“少”之间的关系,读起来悦目赏心。

艺术意味着永远的存在,永远的追问,永远的倾听,永远的美。杨军的“智慧”所在,是我从他身上看到了理性探索与感性摹写的双重特质。他有意识地对那被海德格尔称为“澄明”的、被东方哲学家称为“玄览”的精神境界加以锻炼观照。艺术于他不再仅仅是一个对象,更是一种吻合性、是一种期待的存在,是用泰然任之(Gelassenheit)的态度去倾听(H ren)语言的道说,这是何等奇妙!

我深愿:杨军的艺境能无为而有为,于不刻意间便“不多不少”,内有独鉴之明,外有万法之实——于是然然乎寂然而往,泊然而来;恬淡无为,终成大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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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林   杨卓 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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