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树年
我曾久居红庙北里一号楼。小区树木茂密,每天晨起或傍晚,在洒满槐荫的甬路上,时常看到漫步的梁树年先生。他银须拂胸,神朗气清而面容温厚,有“仙风道骨,却平易近人。”[1]
梁树年号豆村,室名警退斋、安樗堂、不大斋、欲静斋等。1911年生于北京六里屯。祖父和父亲经商,二兄梁柏年在琉璃厂从事书画业。他幼即习字,常为乡亲书写对联,有“小书童”之称。十三岁从一位翟姓画家学墨竹松石,十五岁学做诗,十六岁学治印。他晚年还记得一首少作,纪述翟先生的乡居景象:
荒郊灌木里,默默一草庐。柴门犹紧闭,中间有读书。
色寒天欲雪,河岸雾糊涂。小桥无人过,枯树乱啼乌。
这位翟先生落魄民间,住草庐,闭柴门,依然读书作画。梁树年从一开始就选择了追随文人艺术的路子。
梁树年书法作品
十八岁时(1929年),经徐瀛洲介绍,梁树年拜著名画家祁崑为师,学习山水画。祁崑(1894-1944年),字景西,号井西居士,北京人,长于细笔山水。初以制卖顔色得识京城名家,刻励自学,自成一家。民初的北京画坛,因古物陈列所展示清宫旧藏历代名画,以及以金城、周肇祥为首的“中国画学研究会”的提倡,兴起“追踪宋元”“精研古法”的风气。祁崑用功于仿古,以北宗立基,重视理法,描绘细致,笔墨谨严,枯润合度,深得市场青睐。相传他与地安门附近专营宫廷伪作的“后门造”店铺有过联系。梁树年从祁崑学传统技法,也曾多次与画友如郭北峦等到北京西山、妙峰山写生。他晚年所写《调寄清平乐》词“人生如梦,忆少年相共。踏遍西山情意纵。”记述的正是这段写生经历。1936年,梁树年与白雪石、郭北峦、王笑石、董谦如等,在北京东城煤渣胡同成立“豆村画社”,经常以雅集的方式切磋画艺,招生授徒。每年春秋两季在中山公园水榭举办展览。画社始终由梁树年主持,活动一直坚持到40年代末。其间,他又先后担任了河北省女子家政职业学校、北京第二女子中学和北京崇贞学园美术教师。1937年,张大千参观“豆村画社秋季展”,购卖梁树年二幅作品,并表示愿意收他为弟子,梁树年敬仰张大千的画艺,但祁景西老师健在,不好改换门庭,便婉言相拒。八年后,即祁景西逝世的第二年(1945冬),才拜在大风堂门下。张大千好热闹,喜欢收徒——1948年的《大风堂同门录》计有86人。他收徒有两种情况:一为学生慕名投拜,二为他看上了学生,非欲收为弟子而后快。梁树年属于后一种。但拜师后,张大千只到京四次,每次都来去匆匆,梁树年得到直接指导的机会不多。投师大风堂时,他已有二十多年的学艺历程,初步形成了自己的画风,还自创了画社,拥有了弟子。对于张大千的师从,略带礼敬的性质。有一首诗纪述了他那时的艺术生活:
苦夏容消瘦,蛭居如养疴。闭户三天雨,开门一院荷。
枕函余书画,窗影上松萝。风来蝉噪静,凉意晚来多。
我们不难从中窥见他生活上的平静,心境的恬淡,对待书画艺术的专致与从容。这首五言诗颇有魏晋古风,这种追摹古意的风度,倒与张大千十分的相似。
梁树年30-40年代的作品,所见有《拟宋人山水》、《山居图》、《山水册》、《董文敏峒关蒲雪法》、《观泉图》、《携琴访友》、《叠嶂积雪》)等。《拟宋人山水》(约40年代前期)纯以水墨勾画,大山壁立,巍峨而高远,笔法精密,一派雄伟的北宗气象。《山水册》(12开,约40年代)水墨淋漓,气势充沛,行笔迅速而浑厚,从其画松针、人物,似可见出石涛笔意。但整个册页不古不今,融进了画家得于自然的真实感受。《董文敏峒关蒲雪法》(1947年),明显接近于张大千的俊逸笔法,《观泉图》的松树与人物也有大千的影子,但厚重笔墨,绝不似大千,而应与个人气质相关。《叠翠积雪》有画家1993年的题跋:“早年试学黄鹤山樵,笔法欠佳,藏之箧底约四十年矣。”此图山峦浑重,用了积墨法,略近黄鹤山樵;但其湿笔多而渴笔少,还夹杂着披麻皴与泼墨的成分,又与黄鹤的画法风格有相当距离。梁树年画室悬挂着一幅浅绛山水,笔墨气象在黄鹤与石谿之间,苍厚而精美,也应是较早的作品。总的来说,梁树年早年钻研传统,以临摹为主,兼作写生;所涉猎的画家除董源、巨然、元四家、董其昌、石涛、石溪等等之外,还有明代沈周、唐六如等。在梁树年少年时代,北京有了国立、私立美术专科学校。但他没选择学校的途径。在北京,有相当一批生于20世纪的画家如吴镜汀、陈少梅、何海霞、马晋、张其翼、田世光、俞致贞、刘力上、郭传璋、白雪石、董寿平、启功、王叔晖、刘凌沧、傅松窗、傅佐、黄均……等等,也都没有走学校这条路。近百年的历史经验告诉我们,学校中国画教育与非学校中国画教育各有长短,前者敏于接受新潮流,对传统大多浅尝辄止;后者能相对深入地把握传统,对新潮流多抱怀疑态度。两类画家不免有这样那样的隔阂与矛盾。这在梁树年后来的经历中也有所反映。
50年代,崇贞学园改为北京女四中,梁树年继续执教美术课。教学之外,他还担任了学校的美术宣传工作,由于工作认真负责,被评为市级优秀教师。1960年,他调入北京艺术学院美术系任山水科教师,同时调入的还有早年受教于他的白雪石。北京艺术学院的前身是北京艺术师范学院,设在前海西街清恭王府旧址,系主任为油画家李瑞年,主管中国画的副主任是张安治。张与梁同庚,兼擅中西绘画,二人很快成为好友,常在一起谈书论画,品茶下棋。1964年院系调整,北京艺术学院“下马”,二人又一同调入中央美术学院国画系。
50年代的新中国文艺,深受虚无主义思潮的影响,掌管美协和中央美术学院的江丰以“中国画不科学”“不革命”的理由,压制中国画。中央美院和各地美术院校一度取消中国画系。更由于艺术市场的萎缩,卖不了画,为了生存,许多国画家纷纷改行去画连环画、年画、卫生宣传挂图,或去做工艺设计。中学美术课也要跟形势,不能教山水,就改教水彩画。从《朝阳门箭楼》《大连青泥洼》(1954年)等作品可知,他的水彩画完全用焦点透视、光影画法,看不出山水画的痕迹。一个没有接受过西画训练的国画家,能画出这样水彩,一定是下了相当功夫的。1957年后,提倡革命美术的江丰被奇怪地打成“右派”,中央领导提出“既要反对保守主义,也要反对虚无主义”的口号,中国画和画家的状况有所改变。梁树年得以重整画笔,他在兴奋之余,写了两首诗:
百花齐放总纷飞,大地春回画入微。
笔砚未残重整理,溪山今日有清晖。
五年疏懒没持笔,无端雅事又迫人。
山水有情应有怒,秋山空自漫白云。
五八年前已不作国画,后提倡国画,偶感以“革命”的名义圧制画中国画是理直气壮的。为此辍笔,无可奈何。忽然得知“革错了命”,他们可以重操笔砚了,因而发出“溪山今日有清晖”的感叹,是很自然的事。中国的知识分子和艺术家总是过于天真,他们欢呼“大地回春”的时候,常常忘了还会有冬天和严寒!
我们恰好能看到梁树年1958年的两件作品——《松下听泉图》和《吟松图》。《松下听泉图》纯为水墨,描绘一士人携书僮,抱琴坐于林间。题“松风泉水天然调,抱得琴来不用弹”,是颂美大自然的。《吟松图》为水墨淡设色,刻画两位素衣士子盘桓于两株古松旁。题“北岭南山少侣俦,荣枯不在费营谋。坚贞无愧梁栋木,赢得人称百寿图。”是以松树比喻人格的。前者秀润但不乏清劲,后者清劲而内含秀润。两件作品,无论精神内容还是形式风格都十分的传统,而与当时的主流意识不合辙,与以“旧瓶新酒”式的“革新”作品也不同。这一年,梁树年写出过“排山倒海堪惊魄,覆地翻天岂梦诞?”(《送友人下放》)这样“充满时代感”的诗句,也平心静气地画出了《松下听泉》《吟松》这样超然物外的山水画。紧跟时代与依然故我、赞美当下与追怀古意并行不悖,似乎有些令人不可思议。我想,这与梁树年远离美术界的小环境、始终以审美的方式对待山水画艺术有关,更与他守拙处静的人生态度分不开。在别人看来是极为困难的事,他做来却如行云流水,自然而然。
从中学老师到大学教授,梁树年的工作和地位发生了变化。他带学生外出写生的次数多了,与画界的联系多了;他加入了中国美协,与叶浅予、李可染、李苦禅、郭味蕖、刘凌沧、陶一清、田世光、张安治等著名艺术家同事,艺术交流的方式和层面不同了。但他调入中央美院时间毕竟不长,因而在“文革”浩劫中,受到的迫害冲击比那些资深同事相对少些。1971年,他恢复工作,在为留学生授课的同时,受命为一些机关和公共场馆创作山水画。为此,他得到了游览江浙、黄山、三峡、桂林、阳朔的机会。在游览写生的同时,他也吟诗填词,如:
荒唐燕北风沙老,不知山高与水深。
未到黄山写云海,笑煞黄山脚下人。
——在合肥画黄山云海即兴题句,1972年
白帝城遥江水阔,烟波浩渺曜斜晖。
武侯八阵石犹在,争奈刘禅乐不归。
——过三峡白帝城怀古,1973年
从这两首诗,可以看出梁树年面对真山真水时的兴奋之情。但这些诗没有“文革腔”。他守着自己的“拙”,保持着诗人的真诚与自然。他的画也是如此。六十至七十年代,政治环境凶险,阶级斗争的矛头总是首先指向文艺界。任何创作,都要首先考虑题材的“革命意义”。那时的山水画家们,大体有三个选择,一是以毛主席诗词为题,二是描绘革命圣地,三是刻画社会主义建设景象和“山河新貌”。画里迎风招展的红旗增多了,画面的色彩漂亮了,画法工整甚而呆板了。画家们不敢追求笔墨趣味,不敢再表现荒寒孤清的境界。但梁树年的作品却从不以自然景观附会政治内容,他坚持着自己熟悉的传统风格与传统画法。这可以从《天冠山诗意》《半山亭》《滴水岩》(1961年)、《毛主席〈念奴娇〉词意》(1964年)、《雨洗碧嶂》(1969年)、《云涌疑连海》(1972年)、《李白诗意》(1977年)、《天都峰》(1978年)这些依年代排列的作品得到证实。画面上没有作为“时代标志”的红旗,甚至没有象征性的红色,更没有牵强生硬的题诗题词。他同时期的诗稿(包括题画诗)也如此,不迎合,也无顾忌。如1973年《南游》诗:
年老身犹健,鼓气上黄山。
才下黄山顶,又乘西湖船。
车舟两千里,日月一旬天。
遍览山河秀,初尝茶笋鲜。
世事常无定,人谋不可全。
在“文革”中写出“世事常无定,人谋不可全”这样的句子,是需要胆量的。1974年北京大办“批黑画展览”,李可染的《阳朔胜境图》也被“揪出来示众”,受到诬諂与批判。李先生很郁愤,一度患病失语。梁树年为之不平,赋诗曰:“惯听漓江竹外歌,阳春白雪旧情多。愿随杖履经风雨,大好山河在雨过。”表示要追随李可染“杖履经风雨”,并预言雨过天晴之后,画里画外的“大好山河”一定会更美!
改革开放新时期,梁树年和许多老画家一样,看到了希望,焕发了活力。八十年代以来,他担任了山水画研究生的导师,再次到黄山、桂林、三峡、太行等地观览写生,瞻仰了向往已久的敦煌莫高窟,还应邀到德国及欧洲各地参观访问。国务院、全国政协、外交部、国防科委、北京市政府、毛主席纪念堂、中南海、国家图书馆、空军司令部等重要单位都请他创作巨幅作品;他先后在中国美术馆、中国画研究院、西萨摩亚、德国、日本举办个展或联展,又相继编写出版了《山水画技法》《水墨山水技法》《梁树年山水画稿》《中国近现代名家画集·梁树年》。虽年事已高,但身体健康、精力弥满,思想和艺术也更加成熟。《近现代名家画集·梁树年》收入的二百幅作品,有一百六十幅作于七十岁以后。古人说“大器晚成”,梁树年晚年迎来了自己艺术的鼎盛期。
但在教学上,很难说梁树年充分发挥了他的优长和作用。这需要从中央美院的中国画教学路线与师资结构说起。这时的山水画教师可大致分为两个类型,一类走融和中西的路,把写生尤其是对景写生作为教学的中心,以临摹为辅助;其写生教学,重视写实能力的训练,强调观察与捕捉对象的个性与生动性,笔墨只是作为刻画形象的技巧手段被使用。另一类坚持传统方法,主张以临摹古代经典作品为中心,强调理解与把握传统特别是笔墨传统,主张师法造化,但不特别强调对景写生与写实性。至少从一九四七年以来,学校始终是把前者作为唯一正确的方向,没有实行过第二种主张,也没有给予它应有的重视。[2] 系里虽调入了梁树年、陶一清这样的传统型画家,但山水教学一向以李可染为领军,以对景写生为主要方式,青年教师也都贯彻这一教学路线。梁树年不以写实能力和对景写生见长,又没有多少临摹课可教,只能处在相对次要的位置上,如他自己所形容的,安于作一株普通的“樗”树(即臭椿树)。但这不等于他没有自己的看法。他在一首题画诗中写道:“传统作品学古人,古人妙处亦幽深。我心自是有取舍,不计谁评旧与新。”又有题跋曰:“有笔有墨,运用在我。”他是更强调学习笔墨的。但他与李可染始终保持着良好的个人关系。学校的教学路线,非他们所能决定,他们对山水画教学与创作有不尽一致的看法,是十分正常的。关于李可染先生山水画创作与教学的成就,我曾写过专文,不重复。[3] 这里想要说的是,梁树年的教学主张,其实也就是传统的思想与主张,在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传统教学主张被视为“保守”而加以排斥,是不正常的。中国画教学应以写生为主,以临摹为主,还是两者同时并举,学习山水画如何写生,是否一定要对景落墨着色,至今仍是一个有争议的问题。但这些争议属于学术问题,应在学术层面解决,而不应当把学术问题体制化甚至政治化。在我看来,本科生应以临摹为主,即以鉴赏、认知传统并把握它的基本语言技巧(如笔墨等)为第一位,以写生为第二位,山水画尤应如此。既往美术院校学国画的毕业生,大都有很好的写实能力,但也大都缺乏鉴赏力,缺乏对传统绘画与笔墨技巧的基本理解与把握。这是扬新抑旧、重写生轻临摹,强调对外借鉴而忽视对内继承的思想与教学路线造成的。当初中央美院如果给鉴赏课、临摹课以应有地位,充分发挥像梁树年这样的老先生在传授传统方面的积极性,结果就会不一样。
梁树年这一时期的创作,多以黄山、三峡、漓江为题。“黄山归来一月后,提笔难忘始信峰。”“青山对我终无语,我对青山无限情。”六十岁前,他的足履限于北方,所以幽默地自称“燕北风沙老”。至晚年,他饱游沃看,激发了空前的创作灵感与热情。《近现代名家画集·梁树年》所收200幅作品,指明是画黄山、三峡的约40幅,加上得自黄山、三峡印象而未具名者,约百余幅。这些画黄山、三峡和桂林的作品,有真实感受却主要不是来自写生,不同于以写生为根基的“新山水画”。他题画黄山曰:“黄山是我师和友,取神取魂不取真。”(《题画黄山》1973年。)“忆昔十年弹指中,南游风物已朦胧。兴来笔墨随意处,莫问黄山第几峰。”(《乙丑旅歙县为画六尺横幅》,1985年)这就是说,他根据记忆作画,兴来提笔,笔随意生,不要问我画的是那个山峰!在另一首论画诗中,他坦陈自己的作画之道:“画从真中来,不受真所限。大块有文章,各有各表现。何必强人知,亦谢无痛赞。高飞且高飞,东西任云汉。”(《为张进同学画展题句》,1985年。)他尊重别人对待真实的态度,但坚持自己的真实观,不强求别人的承认,谢绝不痛不痒的称赞。他曾记述《长江三峡图卷》的创作过程,说游峡时“目不暇接,況身在景中,不见全景……返游时几度停舟登岸,尚可略观,归来回忆印象茫然,只作初稿,遂搁笔置之笈中。但此愿终未能忘怀也。一九八八年元月岁次丁卯腊月,于小庄新居之欲静斋下,复拾原稿,朝夕填补,限于旧模,更加忆造,勉成此卷。貌已全非,何必名之曰长江三峡图而自欺乎?”[4] 这段题跋是说,艺术不可能完全追摹对象的真实,他只能根据传统画长卷的模式(所谓“旧模”),通过想象造境。这并不只是梁树年的写生创作方式,也是传统画家对待写生创作的方式。即便提倡“搜尽奇峰打草稿”的石涛,也是这样。
梁树年盛期作品的特点之一是构图平而实。“平”指作品在结构上多平正,少奇险;“实”指多近距离取景,所画山水林木,坚实有力,迫于目前,若可扪酌,而较少虚灵飘缈之意。梁树年一向重视对实景的刻画,喜欢将它们放在重要位置,给它们以足够的分量。这能增加作品的力度,让它们迫近观者的视域。这一特点使梁树年的作品富于视觉冲击力,适于悬挂厅堂展馆,收到远望不离座外之效。
特点之二是笔力雄强。梁树年用笔重力、重质,苍劲而强烈,而不以柔软、轻巧为宗。笔法是笔墨的根本 ,雄强笔势一定铸造雄强的笔墨风格。他早期的作品,如前面提到的《峒关蒲雪》《观泉图》《吟松图》《滴水岩》等,笔墨或者秀润,或者清劲,可以看出摹仿古人与张大千笔墨的痕迹,画家个人的气质还被掩盖着。晚年作品已把前人画法融化,个人气质中的雄强因素在笔墨风格中充分显示了出来。“雄强”是各式各样的,梁树年用笔雄强而朴厚,而老辣,而纵放。但有时也会出现雄强有余而略乏精微的不足。古人云“始知真放本精微”,又曰“绚烂之极,归于平淡”。以精微之心而致豪强,从绚烂复归平淡,是一种很高的境界。进入新世纪以来,梁树年作画时有幽闲散淡而举重若轻之意,相信他还能给我们以新的惊喜。
特点之三,是墨色淋漓。梁树年作画,勾、皴、泼、染并施,常常勾泼互用,多水多湿笔。他年轻时曾用力于黄鹤山樵,求毛求厚,[5] 晚年似乎更喜石涛式的水墨淋漓。作品多赋淡色,很少青绿之作。80至90年代,他画过少量泼彩泼墨作品,如《阳朔印象》《风雨归舟》《夏山欲雨》《乘兴入深山》等。1993年题《泼墨云山》曰:“一得总于千慮后,隃麋古法麝蘭香。米颠王洽今如在,泼墨云山兴更狂。”但他的泼彩泼墨不追求张大千式的抽象表现,而醉心于“隃麋古法”,他对抛离传统的革新始终是慎重的。
我特别喜欢梁树年画松。他极少像汤定之或董寿平那样,把松树作为独立的题材来画,而总是把松树画在山水之中,融峰、石、泉、溪、松为一体。在他笔下,松是自然物,也是境界、精神和人格的象征。其题画诗透露着这一追求:“最爱松风与泉水,静听天籁韻如琴。” “谡谡松声,冷冷泉鸣。天籁既静,我已忘形。”“岭上有青松,历经风与雪。高寒岂不知,惟是贞如铁。”他笔下的松树形态千万变化,如抱,如跳,如伏,如盖,如蟠龙,如舞蛟。但最大特色是笔墨自如而苍雄,不论黑入太阴,白摧龙骨,都见力见骨,我们看到的不只是松的形象与性格,也是笔墨的力与美。不妨说,这些苍松正是梁树年本人的象征。
梁树年一生守着诗、书、画、印兼攻的文人艺术传统。“五四”新文化运动在鞭挞旧道德、旧文化的同时,也连及文人艺术传统。虽然陈师曾极力肯定文人画的价值,但兼能诗书画印的人还是越来越少了。梁树年像他的老师张大千一样,始终乐此不疲。如果说绘画对他还有职业的意义,诗、词、书和篆刻则完全出于一种生命的文化需要。约五年前,我看到他抄在纸片上的数十首诗词联语,内容包括题画、论画、纪游、纪事、寄友、贺寿、贺展、吊唁、怀人、过访等等,我好事录入电脑,印为《梁树年诗系年选编》,希望能出版面世。前不久问及此事,答曰已不知置之何处。由是我得悟,其诗自为心声,非为他人而做也。梁树年擅书 ,张中行说他“涵融历代名家”“底子有不少来于李北海,外面罩一些倪云林,所以就兼有沉着痛快和娟秀倔强之妙。”[6] 所见四十年代行书题画,似有董文敏影响,晚年楷法,确实涵融了倪字清朗劲峭之意。行草则沉著而舒张,自成体貌。
熟悉梁树年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个平朴谦和、处事低调、“闭门却扫,不求闻达”的艺术家。他以“树”为名,斋号曰“安樗堂”,有安于做樗树之意。《诗经·豳风·七月》:“采荼薪樗”,食我农夫”,“樗”不过是供人以柴的普通树木而已。但谦和不等于没有自信和主见。他呐于言词,但题诗议画,持论鲜明而有独到之处,对自己的艺术也充满自信。如题《松溪泛舟》:“有意学古人,东施也学颦。无心学古人,偶笔也传神。明者鉴之。”——这不是否定“有意”,而是讲“有意”与“无心”的辩证关系。内中包涵着对古人写意精神的深刻理解。《题画》:“山川本自然,笔墨亦无端。個中多少事,凭君体会看。”——看似平淡的四句话,概括着画家对艺术的真正领悟。《过汉阳古琴台》:“人各有其趣,长短自有论。伯牙行亦隘,何必苦知音。”——人各不同,艺有短长,何必像俞伯牙那样偏执地寻觅知音呢?用现代的话说,这叫做价值的自我认定。这道理,不是一般人能悟出的。《为景斌龙起堂号“守愚堂”并刻印同时为铭》:“今风不如古,古风又如何。愚也守其愚,得比失者多。”——纵视今古,“守愚者”总是得多失少,这虽不是梁树年独创的箴言,却发自肺腑,是他的经验证实过的。题画松:“公输争奈墨绳何,云里虬龙盘古柯。笔下无心夸桢栋,独怜霜雪自巍峨。”——这是自抒心志,从中不难看到诗人的自信,一个淡于名利的谦者的自信。
1984年,73岁的梁树年退休。他在会上吟诗一首:
时序惊人去不留,新花才放旧花羞。
年年一度春风里,依样吹来暖白头。
这真是一个参透人生、又以坦然、温暖之心看待世界的老人!
2004年2月17日草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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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绍君简介:
1939年12月生于河北定州。1961年毕业于天津美术学院并留校任教。1978年入中国艺术研究院攻读硕士研究生。1981至今,供职于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研究所,任近现代美术研究室主任。长于中国美术史与艺术评论。曾应邀到日本、美国、新加坡、台湾、香港等国家地区及国内诸多大学、艺术院校或美术馆讲学。 著有《论现代中国美术》《重建中国精英艺术》《现代中国画论集》《郎绍君美术论评》《20世纪中国画家》等。另有关于中国古代、近现代美术的论文、评论、序跋约百余万字发表。
注释:
[1] 张中行:《序》,《中国近现代名家画集·梁树年》第1页,人民美术出版社,1997年。
[2] 参见《非学校教育》,郎绍君《守护与拓进》第261页。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1年。
[3] 参见《李可染的山水画》《李可染的山水写生》,郎绍君《现代中国画论集》第133页、179页。广西美术出版社,1995年。
[4] 《近现代名家画集·梁树年》第78页。人民美术出版社,1997年。
[5] 1986年有题为“忆幼年习画颇喜黄鹤山樵笔法”诗。曰:“田野天空寂,孤灯听夜莺。细研隃麋墨,破笔想王蒙。”
[6] 张中行《序》《中国近现代名家画集·梁树年》第2页。